高悦行望着他的背影,向前挪了几步,又克制地停下。
    趁公主不注意,她小声问服侍的宫人:那位是谁?
    宫女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瞧,笑了:那位是五殿下,他和许昭仪向来深居简出,难怪高小姐不认得。
    高悦行默默点头。
    风拂过她斗篷上的风毛,毛茸茸的挠着她的脖颈。
    高悦行拎出腰间的一方手帕,感受着风向,瞅准时机,一撒手。
    洁白的帕子落到地上,沾了泥土,被风卷着,往五殿下的方向去了。
    高悦行提起裙摆,追着自己的帕子跑。
    身后宫人乌泱泱跟了一群,还惊动了公主,也追了过来。
    帕子如愿以偿地被风送到五殿下的脚边。
    高悦行守礼,在几步开外就停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把几缕跑乱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五殿下弯身捡起手帕,然后转身看到了她。
    高悦行心里怦怦直跳,垂眸平息心境,再抬眼一扫,下一刻,竟愣在了原地。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若问五雷轰顶是什么感觉,高悦行今儿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脑袋里轰然一片炸响,手脚冰凉,血都冷了。
    面前这张脸,五官平凡到了极致。
    与李弗襄压根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五皇子将她的手帕递给宫人,冲她略一点头,话也不说一句,便转身去干自己的事了。
    他的背微微含着,那是宫中常见的一种谦卑姿态,本不应出现在一个皇子身上。
    不是他!
    他不是李弗襄!
    高悦行心里迷糊了,公主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可她一个字儿也没听清。
    她的五殿下去哪儿了?
    她离奇的死而复生真的只是回到了从前么?
    会不会这根本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梦境。
    而她在这里,再也找不到李弗襄的存在了。
    高悦行越想越觉得害怕。
    最后,气血涌上心头,她闭上眼睛一阵昏厥。
    高悦行昏倒在演武场。
    消息很快传遍了后宫。
    贤妃娘娘是第一个知道此事的,询问过公主身边服侍的人,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回报的人稍加润色,事实便有头有尾。
    三殿下在演武场上一箭误伤了高小姐,以至高小姐受惊晕倒。
    误伤,受惊,晕倒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贤妃斟酌再三,终是选择将此事报给了皇帝。
    当高悦行在贤妃宫里悠悠转醒,在榻上怔怔坐着,从门外宫人的闲话中,得知三殿下被罚禁足三天,是皇帝亲自下的旨。
    贤妃正坐在廊下,托着一小盘鱼食,引曲水池里的锦鲤争相夺食,腕上的玉镯衬得她肤若凝脂,真正的富贵闲人,意兴阑珊,别有一番美,贤妃余光瞥见高悦行从殿里出来,默默的靠在门口发呆,便笑了笑 ,道:还是高小姐面子大啊,老三在宫里飞扬跋扈这么些年,皇帝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还是第一次受到惩罚。
    高悦行回过神,停在不远处,说:陛下如此溺爱,实则在害他。
    贤妃瞥了她一眼:妄议君上,你胆子大得很。
    高悦行低头说知罪。
    贤妃只是吓唬她一下,并非真的问罪,叹气道:你一个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陛下岂会不知。三殿下的老师柳太傅,乃三朝元老,一代鸿儒,名满天下,当今圣上幼时便是由他启蒙。其实柳太傅年事已高,几年前便已告老还乡,不再过问朝中事。是陛下为了老三,圣驾亲临请他还朝老三他自己劣根难驯,陛下也失望得很。
    原来如此。
    高悦行垂下眼睛。
    贤妃望着她,总觉得这孩子成天心事重重的,眼角眉梢蕴着一抹化不开的郁气,记得从前的高悦行不是这样的,有几次公主的百花宴上,高氏两姊妹受邀参加,长姐温婉,次妹活泼,高悦行最喜穿素色的衣服,小小一个雪团子,在花里跑来跑去,滚一身花瓣,娇憨极了。
    果然啊
    深宫不是什么好地方,就连一个孩子的天真都保不住。
    贤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她作陪了,嘱咐宫人好生照看她。
    高悦行失魂落魄地躺回榻上,从怀中摸出那块海棠帕子,用手指绞了一会儿,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如一团乱麻,她不禁在脑海里细细梳理自己所知有关李弗襄的幼年事。
    第4章
    九岁之前的时光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自打她上辈子记忆明晰时,李弗襄就是当今圣上的掌上宝,他的生母许昭仪死后,他被认在了贤妃的名下,然而,那只是挂个名号而已,贤妃并不能常常见他,李弗襄被皇帝养在乾清宫亲自教养,哪怕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都舍不得放他出去,但有所求,无有不允。
    李弗襄十六岁那年,随卫国候郑千叶出战西境,留守营地,却不慎遭遇埋伏,他率三千轻骑,雪夜突围不退反进,回马枪直捣敌方中庭大帐,斩下主帅项上人头,一战成名,举世皆惊。
    十七岁封王。
    十八岁大婚迎娶高氏嫡次女。
    十九岁西境纷争再起,襄王挂帅出征,再战、再胜。
    二十一岁入主东宫,其妻高氏受封太子妃。
    高悦行吁了口气。
    她所知道的这些,全部都是以后的事,于现在没有半分助益。
    如今的五皇子全然陌生。
    她方才打听了一下五皇子的名讳,说是皇帝还未给取。
    一个没有名字的,深受皇帝厌弃的皇子。
    与李弗襄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那么,她的小殿下现在到底在身在何处?!
    宫中的皇子还有谁?
    高悦行掰着手指数了一通。
    她进宫之后还没见过的,就只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了。
    大皇子李弗迁今年十六,年纪不对。
    高悦行没有犹豫,果断将之排除在外。
    那二皇子呢?
    二皇子也是位不知名讳的主儿。
    上辈子史官作的传中,一个字儿都没有提到他,三皇子好歹还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呢,而那位二皇子好似被人刻意抹去了存在似的。
    高悦行叹了口气。
    想弄清楚事情真相,远非一日之功,宫中行事急不得,还是先安下心来,徐徐图之,多听多看吧。
    歇了两日,高悦行便跟着公主去文华殿听太傅讲学。
    圣上子嗣稀薄,宫里统共这么三五个孩子,大皇子李弗迁到了成家的年岁,早不和他们一处了,于是文华殿里听学的,只剩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高悦行新进宫当伴读,也算填了个新鲜人。
    三皇子李弗逑因被皇上罚了禁足,所以今日不在。
    高悦行又见到了五皇子。
    他正低眉顺眼地窝在角落里剥花生吃,花生壳全部堆在书本上,他来读书也就是点个卯,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听闻柳太傅到,他把书本一卷,花生壳全抖落到了书箱里,然后扑了扑手,假装正襟危坐。
    柳太傅进门之后,二话不说,先取了戒尺,来到他面前。
    他明显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不慌不乱,认命般的摊开左手在桌面。
    啪。
    啪。
    啪。
    三下戒尺丝毫不留情面。
    柳太傅年过花甲,却精神矍铄,半旧的深色的布袍洗得发白,裹着他苍老瘦削的身体,而他的肩背却始终笔直。
    不愧为一代鸿儒,风骨令人折服。
    五皇子收回自己的小手,放在腿上搓了搓,不哭也不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并且死猪不怕开水烫,你罚归罚,下次我还敢。
    高悦行忽然觉得这位五殿下的性格也很有意思。
    柳太傅转过身来看了高悦行一眼。
    高悦行恭肃地问他安好。
    柳太傅见她实在太小,打量半晌,叹息一笑,面色温和了许多。
    高悦行上一世无缘得见柳太傅,只知他老人家生性豁达,是位非常好相处的先生。
    今日,柳太傅学上讲的是《春秋》,座下三个孩子,两大一小。
    公主对读书习字的兴趣一般,看似安静乖巧,实则目光飘忽,早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五皇子的敷衍更是摆在脸上,好好听一堂课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柳太傅无奈地望着几个孩子,惊奇的发现,唯一在认真听的居然是尚不满六岁的高悦行。
    高悦行双手托着下巴,神情非常专注。
    柳太傅放下书,问:你能听懂?
    高悦行仰起小脸望着他,歪了歪头,却不说话。
    柳太傅没有再追问什么。
    他已经老了,此生即将走到尽头,而眼前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生命才刚刚起始。
    下学的时候,柳太傅叫住高悦行,赠予她一套自己用过的旧书。
    高悦行很珍惜的把它收进自己的书箱。
    五皇子最后收拾自己的书本,草草一收塞进内侍的怀里,高悦行看到他的小书箱里满满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点心,不禁目瞪口呆。
    高悦行停下。
    五皇子和她对了眼,互相安静地瞅了半天,五皇子眨了眨眼,从书箱里掏出一只白糯糯的糖瓜,递到她面前。
    糖瓜还不足小孩巴掌大,饱满圆润,看着就令人心生喜爱。
    高悦行望着那块糖瓜出了神。
    公主好奇道:什么东西?
    高悦行示意她咬一口。
    公主却蹙眉,嫌弃地摇了摇头。
    民间年关前祭灶神的糖瓜,百姓的孩子们一年难得几块糖果,眼巴巴等着这天,从长辈手里得两个,揣在怀里当宝贝藏着,啜一口,能甜到心底里。
    公主当然是不认得的。
    宫中的一酌一饮皆是精细食粮,平白也不会端上这般不干不净的糙食。
    高悦行想起了一个人。
    哑姑。
    高悦行上辈子在与李弗襄成婚前,也不知糖瓜为何物,但与李弗襄成婚后,哑姑每逢年关,都会亲自带着宫人们,烹调些可口的小点心。
    李弗襄嗜甜,最爱的便是这白糯又黏牙的糖瓜了。
    高悦行双手捧着五皇子递来的糖瓜,用帕子包着,小小的咬了一口。
    甜腻的口感不动声色的在她唇齿之间蔓延开。
    还是不是从前熟悉的味道,她记不清了。
    但是心里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忽然在此刻柳暗花明。
    不妨试试先找到哑姑!
    据说李弗襄幼年时,只有一个哑姑随身服侍。
    或许只有找到哑姑,才有可能解她当下的困惑。
    高悦行托着小糖瓜,问五皇子这是哪里来的。
    五皇子不肯理人,带着自己的内侍,小跑着出了文华殿。
    高悦行来不及追。
    远方前呼后拥地跑来很多宫人。
    她们裙裾纷飞,脚下却四平八稳,为首的宫女是贤妃身边的人,一开口喜意洋洋道:公主,陛下驾到春和宫,召您过去说话呢!
    公主一听,喜上眉梢:真的!?
    可见,皇上并不时常到春和宫,即便尊贵如公主,也不能想见便见。
    公主急切道:阿行,我们快回去!
    高悦行却拢手退后一步,克制道:公主,陛下没召见我。
    无召觐见不合规矩。
    高悦行当襄王妃的时候,一言一行皆被框在所谓规矩里。
    王妃的身份、妻子的本分,像无法卸除的枷锁,附骨而生。
    公主皱了皱鼻子:你年纪不大,怎么像个小古板算了,那你先回去,午膳不必等我,父皇好不容易得空来一次,母妃必然留他多说说话。
    高悦行乖巧点点头。
    公主被簇拥着离开。
    宫人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没有任何人回头在意她。
    诺大的文华殿门口,瞬间只剩了高悦行一个小人儿孤零零站着。
    殿外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然而高悦行一点也不觉孤单,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把糖瓜用丝帕包住,藏进腰间的荷包。
    上辈子临终时,她曾绝望地祈求,不想就那样凄惨的死去。
    于是,睁开眼时,她便重新捡回了一条命。
    神明真的能听见人心里的声音吗?
    高悦行顶着正午时分天上刺眼的太阳,不知不觉,信步撞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脚下砖缝里横生的杂草让高悦行在某个瞬间忽然回过神,她打量周遭的景色,心中一惊。
    前面好像是一处废弃的宫殿。
    门庭冷落灰败。
    靠近了,才能看清门匾上蒙尘的殿名小南阁。
    沉重的大门掉漆发黑,沉甸甸的一把玄铁锁挂在上头,仿佛很有年头了,爬满了暗红色的锈迹,说不出的荒凉破败,即使正午艳阳高照,也掩盖不住它的阴森。
    高悦行回头望着来路,又迷惑了
    上一世,宫里没有这个地方。
    高悦行独身一人,理智告诉她要快远离这个不对劲的地方,但莫名的,她双腿不受控制地靠近。
    宫墙下杂草丛生。
    冬天的枯草丛里,一团棉白色的猫崽子格外显眼,窸窸窣窣的窜进去,然后停在一处墙砖下,高翘着尾巴,不动了。
    高悦行缓步靠近。
    猫咪身上很干净,毛色柔软蓬松,颈上拴着项圈,想必是宫中哪位贵人养着消遣的玩意儿。
    它不怕人,听见身后有人靠近也不跑。
    高悦行亲眼看到它把脑袋探进一处砖洞里,然后挤到一半卡住了,只露在外面一个肥墩墩的猫臀。
    闷闷的猫叫声从墙另一端传来。
    高悦行提起裙角,拎着猫咪的两条后腿,用点力气把它拽出来。
    猫咪受惊,在她白色的斗篷上蹬了一个黑脚印,跑掉了,露出墙洞。
    高悦行弯腰,凝神细听,似有风声呜呜穿过。
    正好墙那边也凑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冷不丁吓了高悦行一跳。
    那位显然也是个孩子。
    小半张脸非常稚嫩。
    高悦行退远了些,心如擂鼓,捂住胸口,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再仔细端详时,却移不开眼睛了。
    那孩子环抱双膝,蹲在地上,没有穿鞋,身上只裹了一件粗糙的棉布袍子,很不合身,洗得发白,补了又补,仅草草遮羞而已。他非常地憔悴瘦弱,小脸根本挂不住肉,薄薄的一层皮覆在骨上,一头发丝透着病态的枯黄,垂在肩头。
    可即使狼狈,依然掩不住他眉眼间天生的风流秀气。
    高悦行与他久久相望,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发涩充血,泪珠大行大行的淌落,砸在手背上,她才慌乱地抹了一把脸。
    终于见到了。
    她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人。
    少年李弗襄。
    高悦行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知道李弗襄幼时在宫中不如意,但万万没想到是这样堪称虐待的遭遇。
    她设想过一万种相见的方式,可唯独没想到是这样一种光景。
    他那双眼睛干净又天真,和梦中一模一样。
    两个孩子隔着小小的墙洞对望。
    他忽然伸出手,艰难的穿过墙洞,指尖在高悦行满是泪痕的眼下碰了碰。
    高悦行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
    以前,她最喜欢挽着丈夫的手,与之十指相扣,勾缠缱绻。成年李弗襄的手并没有多么宽厚有力,他本人从外表上看,完全不像一军主帅,他胎里不足,素有喘证,其实身体一直不太好,在京城里被皇帝用万金良药养了许多年,可一出征还是要搓磨掉半条命,每年入冬,比初雪更先到的,必是他的一场大病。
    高悦行不敢在往事里陷得太深,她强迫自己不去想。
    她手心里感受到了挣扎。
    少年李弗襄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出回去,上面纵横交错几道深深的红痕。
    是高悦行太用力的缘故。
    高悦行无措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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