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过。
    此时想起过往的种种,可疑之处太多了。
    她曾经失去的记忆,到底承载着怎样的秘密,为什么所有人都从不曾对她提及?
    父母家人不提,至亲好友不提,抹去得一干二净?
    虽不知为何会死而复生。
    但上天既然赐她如此奇缘,必有其深意。
    高悦行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为进宫做准备,她身子不知因何缘故,忽然之间虚弱得很,又化身成了个药罐子,一碗一碗的汤药,流水似的灌下去,慢慢的养了很久,才有了起色。
    长姐高悦悯意识到家中氛围不对,近几日一直陪在妹妹身边。阿行,娘亲说,我们以后不能时时见、天天见了。说这话的时候,长姐的面色颇为忧愁。
    高悦行望着长姐秋水横波般的眼睛,忽然灵光一闪,猜到贤妃娘娘为何会改变主意。
    她的长姐生的太美了。
    才十岁的年纪,京中同龄的千金里,已无人能压住她的风采。
    前世,世人只知襄王妃姿色绝世,却不知她藏在深闺中的长姐,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令人见之忘俗。
    女人的美貌是利器,尤其在宫里。
    似贤妃那样心思缜密的女人,细细思量之下,必有所忌惮。
    高悦行久病体虚,慢吞吞道:即使以后不能时时见、刻刻见,姐姐也千万不要忘了我啊。
    高悦悯恋恋不舍地承诺:一定不会的,我会常给你写信你也要好好读书认字,以后记得回信和我说些宫里有趣的事儿。
    高悦行说几句话就恍惚,困意催使着她睡觉,她摸了摸长姐的脸,强打精神,笑着说:姐姐的一生,一定会嫁得佳婿,平安顺遂的。
    高悦行又睡过去去了,在梦里颠倒着昼夜晨昏。
    那方绣着海棠花的帕子,一直藏在枕下。
    她时常梦见,少年时的李弗襄站在远远的地方,遥遥地望着她,他那干净的眼睛好似会说话,里面盛满了期盼,她跌跌撞撞地追着,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
    他在等我
    再次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高悦行如是想。
    进宫那日。
    高悦行把海棠帕子藏在了贴身的小衣里。
    车里,她依偎在母亲怀中,车辇将她载进了宫墙。
    宫人卷了帘子,迎她们下车。
    高悦行低头,目不斜视,踩着脚下的青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她知道这条通往春和宫的路上,共栽有石榴六十四株整,迎春四十九棵整,她哪怕闭着眼,都不会行错半步。
    春和宫的女官在门口相迎。
    贤妃娘娘盛装接见了她们。
    高悦行头上簪了两朵绒花,裹着荔色的斗篷,给娘娘行礼。
    贤妃亲切地拉她到面前端详。
    宫中规矩森严,高悦行不能抬头直视娘娘的仪容。
    只听得头顶上飘下娘娘温和带笑的嗓音:印象中,你们家这位小女儿还是一团孩子气呢,几日不见,倒是沉稳了很多。
    高悦行低头听着这柔和的声音,可以想见年轻时的贤妃是如何的风华。
    贤妃娘娘从来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女菩萨相。
    高夫人笑道:能入娘娘的青眼,是她的福气,可不敢再调皮捣蛋了。
    骨肉分离,高夫人笑得再得体,那也是强颜欢笑。
    贤妃岂会感受不到,只能再许以更多的恩宠和嘉赏。
    但那些都和高悦行没什么关系了。
    贤妃娘娘赐下一个香囊,另有两位宫人带她去给公主见礼。
    公主前些时日刚过十岁的生辰,听说要来一个玩伴,早早就等着了,心里也有些期盼,可是一见面,发现对方只是个还未到开蒙年纪的孩子,顿时大失所望。
    十岁的孩子,和六岁的孩子,都是奋力撵着岁月向前奔跑的年纪,早就玩不到一块去了。
    高悦行给公主行礼请安。
    公主名讳李兰遥,端庄地拉起她,道:你既然进了宫,以后我们吃住读书都在一处,不必拘着自己,缺什么少什么都和我讲,若有谁敢欺负你,你也和我讲,我给你做主说了半天,公主低头见高悦行一脸懵懂,好似神游天外的模样,她又忧愁地叹了口气:算了,你这么小,又知道什么呢。
    高悦行的父亲任职大理寺寺卿。
    即使身份贵重如斯,只要进了宫,都是奴才,要看主子的脸色,要讨主子的欢心。
    只听公主又问:你识字吗?
    高悦行摇头。
    她现在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也只能是个六岁的孩子,她深谙宫中生存之道,若要求得平安,不可表现的过于出挑。
    公主再问:会背书吗?
    高悦行答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她挑着简单些的,诵背了一小段。
    公主的脸色总算放晴了。
    虽说都是些简单的玩意儿,好在不笨,孺子可教。
    公主吩咐自己跟前的姑姑,让妥善安顿高悦行。
    其实这些琐事用不着公主操心,贤妃一早儿就打点好了。
    高悦行跟在姑姑身后,去偏殿的暖阁里兜了一圈。
    贴身侍奉公主的姑姑姓魏,面相有些冷淡,性情也沉默寡言,不好相与,一双眼睛总是带着点审视的意味往高悦行身上扫。
    高悦行安然处之。
    好歹上一世是尊荣无限的太子妃,岂能叫一个老姑姑震慑住。
    暖阁里,她的一应起居都是比着宗亲女的份例给的,堪称厚待。
    魏姑姑带她安顿妥当,正好赶上传膳
    的时辰,公主拉着高悦行,高兴道:你来的巧,我们同用午膳,下晌可以去演武场看皇兄练骑射。
    骑射?
    高悦行波澜不惊的心境终于起了涟漪。
    世家君子习六艺,照理说,皇子们从八岁起就应随着师父上演武场摔打了。
    高悦行心里算算,李弗襄的年纪也到了,不知此番能不能见到。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膝下公主只一位,皇子活到成年的,也仅有两位。
    长子李弗迁,幼子李弗襄。
    李弗襄排行五,只比公主小一岁。
    而往上再数,二皇子和三皇子,皆未活过而立之年。
    高悦行心里斟酌再三,觉得有话还是直接问比较好。
    于是,午膳后,她便问:我听说宫中有位五皇子,但是鲜少在人前露面,我从未见过他。
    公主脸色一变。
    魏姑姑面不改色把服侍的宫人们遣退到十步之外。
    公主才微微蹙眉道:别提老五,忌讳,父皇不喜欢,我母妃也不喜欢。
    高悦行意识到自己心急了。
    回到暖阁里,公主放轻了语调,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从今以后,你是我的人,你我荣辱一体,有些话我只说给你听,你自己明白就好,要藏在心里,不要再与外人讲。
    高悦行乖巧点头。
    于是,她得知了一些秘密,一些她上辈子都没能弄清楚的困惑。
    公主:从前宫里有位郑皇贵妃,现在鲜少有人敢提及,你年岁小,不知道这些
    此时六岁的高悦行不知道。
    但当了四年襄王妃的高悦行是知道的。
    郑皇贵妃是圣上的心头好,只可惜福薄薨得早,死后追封皇后,葬进帝王陵寝。
    圣意不难揣测,帝后生死同穴,当今圣上是打定了主意将来要与郑皇贵妃同葬,就连给郑皇贵妃准备的棺椁都是合葬的规制。
    公主年岁不大,说话却很知轻重,点到即止,她只说了一句:郑娘娘是难产死的,她死之前,随身服侍的,是老五的生母许昭仪随即,见高悦行神色疑惑,又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悄悄补了一句:自郑娘娘死后,许昭仪便失了圣心,连带她不久之后诞 下的五皇子,也遭到了父皇的厌弃,想必是怪罪徐昭仪照顾不尽心。
    听着公主叹息。
    高悦行想到了曾经记忆中的李弗襄,打马走京城,看遍长安花,圣眷优渥,天潢贵胄。
    连她的父亲都感慨万千圣上若有十分的恩宠,捧到这位襄王殿下面前的足足能有十二分。
    想不到,他年幼时竟是如此遭皇上厌弃。
    高悦行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小殿下,好不容易挨到了午膳后,公主小憩了一会儿,她坐在殿前的门槛上,双手撑着脸蛋,望着高高的宫墙,和白得刺目的太阳,眼睛里不复孩童的天真与澄澈,而是乌沉沉一片,喜怒莫测又目无下尘。
    宫人们静悄悄的,无一人敢上前打扰。
    魏姑姑的衣摆一闪,穿过廊庑,不必等人通传,便进了贤妃娘娘的正殿。
    第3章
    贤妃拈着鱼食投喂她那两尾精心饲养的金鲤,漫不经心道:是么?她打听五皇子做什么?
    魏姑姑躬身答话:高姑娘话头起得怪,没头没尾的,冷不丁就来了这么一句。奴才反复思量,也没琢磨透。
    贤妃听了这话,笑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最是干净的年纪,小琉璃人儿似的,别人怎么教,她便怎么学,没头没尾她可不会去在意一个不相干的人。
    魏姑姑赔笑:奴才愚笨,请娘娘明示。
    贤妃娘娘道:老五那孩子身世可怜,生下来便受亲娘的牵累,不得圣心今年九岁了吧,生辰过得冷冷清清不说,学都上了两年,可连个名字都没给取,再不受宠也那是位正经皇子,听说朝臣们已经连着劝几日了。
    贤妃身居后宫,对前朝的事倒是了若指掌。
    魏姑姑这下恍然:原来如此,想必是高姑娘进宫前在哪听了些闲话,所以才记心里了罢。
    贤妃喂完了鱼,又去逗鸟,悠哉自在:回去伺候吧,有事再来报,高家那孩子我看着还算懂事,你呀也别老板着脸吓唬人家。
    魏姑姑应了声是,无声息的退下了。
    下晌,小憩了一觉,时辰到了,高悦行跟在公主身边,亦步亦趋,去演武场瞧热闹。
    公主出落的袅袅婷婷,高悦行小萝卜头似的缀在她衣裙旁侧,公主无奈之中又隐隐透露出一丝嫌弃,她这压根不像带了个伴读,而更像哄了个小妹妹玩,往后还指不定谁照顾谁呢!
    公主想找点话闲聊:你家长姐我见过,无论说话行事,都是极好的,可惜
    高悦行此时却没有心思哄她,略冷淡敷衍道:长姐一向很好。
    她已经听到前方传来热闹的动静。
    偶尔的几声欢呼叫好,像沸腾的油锅里溅起的星子,刺得高悦行心里发烫。
    快要见到了。
    心里越是急迫,脚下就越是恭谨,唯独眼神中流露出的坚忍能隐约窥得她的内心焦灼,但她也低头隐藏的很好。
    咻
    啪!
    一声尖锐的哨响之后,有风声贴着耳边擦过。
    高悦行第一脚踏上演武场的红泥土地上,尚未反应过来,便察觉耳畔火辣辣的疼,脚侧不远处落了一支羽箭,抬手一摸生疼的地方,她的珍珠耳环掉了一支,耳垂上渗出血珠。
    高悦行还没怎么着,随身的宫人们却大惊失色。
    公主脸色也变了。
    再如何,高悦行也是朝中重臣之女,轻易折辱不得。
    而且此番进宫第一天,就伤到了脸
    至于始作俑者。
    高悦行抹掉耳垂上的血迹,抬头,迎着阳光,只看见一位身穿暗黄云纹的小皇子骑在高高的马上,前后左右侍卫簇拥着,架势嚣张得很。
    看得出他意气风发,在这刻板的皇城中,笑得都比宫中的同龄人更灿烂些:听说贤娘娘给妹妹身边指了位漂亮姑娘陪读,怎么我却没有,娘娘偏心啊!
    公主手藏在袍子下,拉了拉高悦行的小手,神色冷淡道:给三皇兄请安。
    高悦行便知道了,面前这位便是当年郑皇贵妃拼死产下的皇子。
    皇三子,李弗逑,今年十岁,与公主同龄。
    太阳真刺眼啊,高悦行合上双眸。
    而十余年后的史官记载中,提及这位皇子的只有一句
    皇三子,李弗逑,夭亡于十二岁。
    李弗逑等了等,没有等到高悦行请安,不悦道:怎么不说话,莫不是贤娘娘千挑万选,最后竟然送了个小哑巴进宫?
    高悦行恍然回神,低眉行礼:请三殿下安。
    李弗逑一手持弓,一手扬起马鞭:好了,免礼,看在你懂事的份上,不为难你了,但是你弄脏了我的箭,你去给我洗干净再送来。
    高悦行没想到,原来在史官记载中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皇三子,竟然是这副性格。
    尊卑有别,高悦行不能回嘴,但公主不是吃素的。
    公主招手叫来李弗逑身边的侍卫,嗓音都拔高了几分,清脆利落的吩咐道:你去给本公主把箭捡回来,再回了我母妃,请太医给高家小姐验伤!
    李弗逑一瞪眼,周遭侍从跪了一片。
    公主一抬下巴,丝毫不惧。
    李弗逑用马鞭指她:你就知道告状。
    他们这边的热闹终于惊动了演武场上教习皇子的师父。
    卫国候,郑千业,一品武将。
    郑侯年近六十,岁月带给他的并非全是伤痛和衰老,还有经年在沙场上历练出来的强健体格,他一身轻甲,手提着一杆乌金枪,踱步过来,面上森森寒意逼人。
    三皇子下马:外公。
    郑千叶是郑皇贵妃的父亲,照这层关系,李弗逑是该唤一声外公。
    高悦行再次摸摸自己的耳朵,本就是轻伤,现在已经不渗血了,只是伤口横在小女孩白嫩的皮肤上,看着有些刺眼。
    郑千叶看了一眼李弗逑,没理会他,而是微微弯下身,招手唤了高悦行到近前,仔细查看了她耳上的伤口,又叹了口气:请太医为高小姐诊治。
    他身边的侍卫这才得了令,转身去传令。
    李弗逑终于收敛了一些,不复之前的张扬,辩驳道:外公,我不是故意的,演武场上刀剑无眼,她这么小一个团子,还没有马腿高,我怎么注意得到!
    郑千叶依旧不吭声,他走在前面,李弗逑在后面跟着,到了远一点的地方,他才停下,教训道:演武场不是战场,战场上与你刀剑相向的是敌人,演武场上陪你玩刀耍枪的是同袍是兄弟,刀剑无眼的话不应用在这里,你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
    高悦行被侍卫引着,走远一些,便听不清了。
    公主见她老不说话,以为她心里难过,便出言安慰:你别怕,我那三哥的性子从来跋扈,但他最多也就嘴上占占便宜,我有母妃在,你放心,断不会让我们受委屈。
    公主句句说在理上,句句说的都是实话。
    贤妃娘娘就是公主最大的底气。
    宫中的孩子人人都有爹,但却不是人人都有娘。
    三皇子到底也说不清是可怜还是可恨。
    高悦行一想到他两年后将会不明不白的死去,心里虽然受了委屈,却也很快释然。
    她顾不上自己耳上的伤,到了人少一些的地方,便开始四下张望。
    演武场上人多,马儿也多。
    但正经主子没有几位,多是侍卫在巡视。
    高悦行目光扫过,在兵器架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位身量纤瘦的小男孩。
    他不像三皇子那样,如众星捧月般张扬,他只带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侍从,也没什么人愿意陪他,他自己拿着一把未开刃的剑,时而心不在焉的比量几下,并不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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