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高悦行在庆幸自己赌对了的同时,拿稳紫檀,平静地回答:陛下不知情。
    许昭仪的表情暂时凝固,心情大起大落,堪比一盆凉水浇在火上。
    高悦行不能让她的余烬凉透,尝试着让她重新燃起希望:许娘娘,单凭一张嘴没用,我们办事需要证据。
    许昭仪:对,你说的对,我怎么糊涂了,证据
    她放开高悦行。
    那一小块桂花糖在两人的手里,已经被揉搓地融化、发黏,高悦行低头盯着那糖,静默了一会儿,忽然一松手,任由它掉在自己干净的裙子上。
    许昭仪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挥手,叫来门外伺候的人,坦荡道:高小姐的衣服脏了,服侍高小姐到内室沐浴更衣。
    高悦行正大光明地进了柔绮阁的内室,服侍她的宫女是许昭仪的心腹。
    许昭仪拨开纱帐,把宫女打发到外门守着,急不可耐地去牵高悦行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高大人是因为身在宫外,鞭长莫及,所以才安排你进宫的吧。
    高悦行抬出了父亲,于是一切的不合理,都变成了事出有因。
    哪怕还有些其他疏漏,许昭仪自己就可以帮她圆上。
    高悦行就坡下驴:是。只是当年的事情太过隐秘,相关人等死的死,逃的逃,仅剩几个知情人,也都有各自的难处,三缄其口。家父即使有所怀疑,也始终不得其解。想重翻旧案,太难了。
    许昭仪:我说,我都告诉你你说得没错,当年事,没有人知道得比我更详细了。
    当着高悦行的面,许昭仪飞快地回忆十年前。
    其实根本不用回忆。
    那夜的事情刻在她的记忆里,十年了,从不曾淡忘,她梦里都是郑云钩的音容。
    我在西北边境就跟着皇贵妃了,我出生在那边偏僻的镇子,十岁就被家人卖了换米,沦落成奴隶,关在集市上的木笼子里,等人买走。皇贵妃那日路过集市,可怜我年纪小,出钱买了我,从此,我再也没有离开她。
    后来,她进宫,我也跟着。她想给我选个好人家出嫁,我不肯。我根本没打算嫁人,因为那样就要离开她身边。皇贵妃不忍见我孤老此生,于是让皇帝纳了我,并劝我,就算没有喜欢的人,至少也养个孩子在膝下。
    高悦行:皇贵妃难产而死,我听说,皇上是因你照顾不周,才迁怒于你。
    许昭仪低头:我却是照顾不周,以至于让奸人钻了空子但皇贵妃的死,说到底,其实是早产。
    意料之中。
    果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巧合。
    高悦行:早产的原因是什么?
    许昭仪赞了一句:你问到关键了。皇上也知道皇贵妃的产期不对,当晚就派人严查,最后查到的结果是皇贵妃误喝了我的避子汤。说到这,许昭仪再也压不下眼中的杀气:而那碗汤,正是经我手,递到了皇贵妃面前。
    高悦行静等下言。
    许昭仪说:我有几回侍寝时,正赶上皇贵妃孕期身子不方便,我便给自己备了避子汤,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我已经很小心了,还是不慎怀上了孩子。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子,于是立即停止了服药,那碗避子汤本不可能出现在贵妃宫里。
    算算时间。
    五皇子今年九岁,许昭仪没说谎,她怀孕的时间,与皇贵妃的孕期刚好有段重合。
    许昭仪终忍不住落下泪:我之前从太医院拿的避子汤还有剩余,存在小仓库里,被近卫搜出来,当做我害人的证据,我百口莫辩皇贵妃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皇上说,她相信我,恳请皇上不要责难我。
    从明面上看,证据确凿。
    只要皇上信了,便可就此结案。
    许昭仪道:那天晚上太乱了,乱到我根本来不及细琢磨,紧接着,贵妃薨了,差点要了我半条命,皇上要杀要剐我不在意,让我殉葬我也是肯的,但皇贵妃是受奸人所害,真正的凶手金蝉脱壳逍遥法外,真相不查,我死不瞑目。
    高悦行问:那你查到什么了?
    许昭仪静默片刻,长叹一声:我若是能查出有用的证据,早就呈到皇上面前了我无能,皇贵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困在愤恨里,却什么也查不出来。
    高悦行:但你必定有所怀疑。
    许昭仪:没错,转机在三年前,有一次,我儿因功课不好,惹皇上生气,被罚在文华殿的书房反省到半夜,我放心不下,便去瞧他,回来的路上,途径小南阁,恰好碰见三皇子。我那天穿得比较素净,身边也没带任何伺候的人,忽然出现在三皇子面前,可能吓到他了,他误以为我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说得很委婉。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无非是传说中的鬼魅魍魉。
    许昭仪表情变得耐人寻味:你猜,三皇子当时做什么反应?
    三年前,三皇子七岁吧。
    小孩子见了鬼能有什么反应。
    高悦行:吓哭?跑掉?
    许昭仪摇头:你猜都猜不到,三皇子他啊,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居然追上来喊我娘。可不可笑啊,堂堂皇子,盛宠的皇子,皇贵妃的儿子,半夜不睡觉,独自跑到禁地附近转悠,还追着一个女鬼喊娘!
    说着,许昭仪开始笑,笑得有些癫狂可怖。
    华贵的珠饰凌乱在她的耳侧。
    含泪带笑,神情倒真的有点吓人了。
    高悦行:许娘娘!
    第15章
    许昭仪一是没注意到梅昭仪生子。
    皇贵妃的死,还有自己身上的冤情,在那段时间里压得她没有喘息的时间。
    二是她压根没想到,也不敢想,梅昭仪竟然有胆子偷梁换柱,拿一个野种混淆皇家血脉。
    那天晚上,三皇子在小南阁外失态喊的那声娘,才引得她重新审视当年的事情。
    世上离谱的事儿太多了,有时候,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
    一天两天琢磨不透,那一年两年,成年累月呢?
    许昭仪本身不笨,她没过多久就相通了其疑点。
    避子药虽然会伤及孕妇,但它本身药性是比较温和的,所以,那已生下来的孩子还是个活胎,而且还能在小南阁安稳地养活这么多年。
    据太医说,那奸贼用药很谨慎,许多烈性的药甚至减半了剂量,若是皇贵妃当年没有在边境受伤,以至于后来一直体弱多病难以将养,或许她也能平安熬过那一关。
    奸贼冒死筹划这么一出戏,若是想害人,下狠药才更保险。
    送一碗精心配制的避子汤是图什么呢?
    只为了催她早产么?
    许昭仪让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但令她越想越心惊的是,她那大胆的想法极有可能就是真相。
    坐立不安了几天,许昭仪大胆做了一件事情。
    她去小南阁见了里面关着的李弗襄。
    她撬松了小南阁外的围墙,用自己养的小猫引来了里面关着的李弗襄。
    李弗襄好奇地通过那个小洞朝外探。
    那一双眉眼,简直与已故的皇贵妃一模一样。
    真相终于渐渐浮出水面。
    高悦行:梅昭仪给皇贵妃下药催生,然后悄无声息地调换孩子,这样一来,她自己的亲生孩子就可以在皇上眼皮子底下逃生,并且千娇万宠难怪她死得那么干脆,原来是已无挂念了。
    许昭仪:不得不佩服那个女人的心机,她居然能掐准时间,让皇贵妃和她同时生下孩子。
    高悦行瞧了她一眼,心里想的是:未必。
    时间掐得那么准,只有神才能做到。
    梅昭仪既然能瞒着所有人的眼睛怀孕,那么她也绝对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生子。
    皇贵妃的孩子是个变数。
    哪怕下了药催产,也没人敢保证孩子会确切的在哪一刻降生。
    以梅昭仪缜密的性格,会允许这样的疏漏存在吗?
    梅昭仪的计划若想成功,必须同时满足两个条件。
    一是事先把自己的孩子准备好。
    二是让人寸步不离守在皇贵妃的身边,一旦皇贵妃生了,立即见缝插针,趁乱将孩子换走。
    皇贵妃意外早产,宫里的人势必会慌乱,但也不会乱得很久,所以留给梅昭仪的时间非常紧张,容不得任何差错,否则,等皇贵妃身边的人恢复冷静,皇帝也闻讯赶来,有天子坐镇,她再想换孩子,就难于登天了。
    由此推断,梅昭仪生子的时间必定在皇贵妃之前。
    只早不迟。
    许昭仪显然没有想通这点。
    否则,她如果换个方向,早早地从梅昭仪的生子时间查,也许结果会别样的不同。
    高悦行心里慢慢盘算着所有的可疑之处,道:您说,三皇子深夜在梅昭仪的旧居小南阁外游荡,见了疑似鬼魂的人还开口喊娘?这么说,他本人对自己的身世是知情的?
    许昭仪:他一个孩子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
    高悦行:他接触过当年的旧人。
    许昭仪:甚至有可能是他的生父呢?
    皇上和贤妃关着李弗襄,试图钓出当年与梅昭仪通奸的贼子,从根上起就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高悦行一点即通,她对许昭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三皇子身边来往的人,我会多加注意,一个可疑的人都不会放过。
    许昭仪摸了摸她的脸蛋:辛苦你了,孩子,要尽快,我们没有时间了。
    她有些讨好的意思。
    许昭仪本身不善心计,她一味地在仇恨和悲伤中沉浸了这么久,陡然出现一个人可以替她分担,她下意识地交托了全部信任,主心骨都歪了。
    高悦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退了出去。
    此事最大的破绽,还是要着落在梅昭仪的生子时间上。
    想要查清这件事,许昭仪可能帮不上忙,但有一个人至关重要傅芸。
    高悦行加快脚步往回赶,路上经过小南阁时,看到禁卫军扛着各种工具和沙袋往来频繁。高悦行远远地望了一眼那高逾几尺的宫墙,脚下更快了。
    回到景门宫。
    前院静悄悄的。
    李弗逑的屋门外垂下来一条布绳,上头吊着一只死鸟在荡。
    乍一看,吓一跳。
    他把那只杜鹃幼鸟弄死了,还挂在了房门口。
    高悦行眸色深沉,回屋关上门。
    傅芸掀帘迎出来:高小姐,出了件怪事,我给你做的狐毛短袄不见了
    高悦行现在可没心思和她解释那件消失的狐毛短袄,她脚步不停,直奔内室,傅芸跟在后面,还在纳闷:你怎么了?
    高悦行站在自己卧房隐蔽的空间内,不说废话,开门见山道:傅芸,你曾是小南阁里伺候的人,我有事问你,梅昭仪生子那前后几天,小南阁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傅芸无奈:怎么又不是说好了不提么?
    卧房中安静,风从窗纸的缝隙中传进来,伴着又轻又细的呜咽,高悦行震慑道:皇室血脉存疑,已经引起了朝臣的关注,若是压不住,马上就要乱了!傅芸,现在是我在问你,再等几天,闹大了,审你的就要换别人了。
    傅芸一下子就慌了:皇室血脉存疑?什么意思啊?谁要审我?
    宫女们常年呆在深宫,耳目闭塞,她们不知道前朝的事,也不敢随意打听。傅芸性格尤其迟钝温和,别的事儿她不清楚,但有一点她知道。
    高悦行的父亲是大理寺卿,专管复核案件、平反冤狱。
    至于大理寺内的刑讯手段,更是令寻常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高小姐这么小的年纪,总不会信口胡来,想必是有依据的吧。
    高悦行侧对着傅芸,站在逶地的鹅绒帐前,神情倨傲,压根不像个不晓事的孩子。
    她曾受天子加封,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妃。
    她曾受百官的叩拜,是京城中最尊贵的女子。
    长在深宅,嫁入皇室。
    容貌、心机、手段,她一样也不缺。
    高悦行要查一件事,发了疯也要查到底,查得一清二楚、水落石出。
    傅芸喃喃道: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她十余年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这一时半刻又岂会想通。
    高悦行出言点拨:梅昭仪身边可有心腹太医?
    傅芸:没有,梅昭仪很少召太医看诊,而且,她怀孕之后,甚至连例行的平安脉都免了。
    高悦行点头,笃定道:那她身边一定有精通医术的人。
    傅芸一点一点回想:有,确实有,从前小南阁里有个姓陈的姑姑,是在小厨房当差的,她家是在开医馆的,她通医术,大家偶尔有个头疼脑热,都会找她帮忙看看。
    高悦行:陈姑姑?她现在怎么样了?
    傅芸:梅娘娘刚去没几天,她就病死了。
    死了。
    高悦行头疼地闭上眼。
    梅昭仪办事还真是滴水不露啊。
    高悦行:陈姑姑家里还有亲人么?
    傅芸努力回想。
    在傅芸的印象里,陈姑姑是个特别老实又敦厚的奴才,她干活从不耍油头,与她交好的朋友也尽是些老实人。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细节都淡忘了,但傅芸依稀记得,陈姑姑宫中似乎有个同乡在太医院任职,也姓陈。
    当初,正是那位姓陈的大人跑前跑后给陈姑姑办得身后事。
    傍晚时分,宫中快下钥的时候,傅芸带着高悦行来到太医院门口徘徊。
    高悦行在院子里被一株葫芦架子吸引了注意,她钻到架子底下玩,给傅芸使了个眼色。
    傅芸怯怯地看了眼她,硬着头皮,在太医院外拦下了一位大人。
    陈太医,留步。
    高悦行站得不远不近刚刚好,他们的谈话顺着风就能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陈太医年老精瘦,不仅头发花白,而且还蓄起了胡须,脸上骨骼轮廓凸现,整个人看起来苍老又刻薄。
    陈太医上下打量傅芸:你是?
    傅芸自报家门:陈太医想必不认识我,我曾在小南阁伺候过,和陈姑姑互相照拂过一段时间。
    陈太医面色缓和了些,不知是因为小南阁,还是因为陈姑姑。
    他问:傅姑娘找我有何事?可是身体不爽利?
    傅芸瞧一眼高悦行的方向,按照她的指示,勉强笑了笑,说:那倒不是,是我冒犯了,想向陈太医打听一些旧事。
    陈太医:旧事?
    傅芸:我想借阅一下太医院里记载的,梅昭仪娘娘的脉案。
    陈太医脸色刷地遍了,胡子都抖了三抖,很是不悦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傅芸急忙安抚道:陈太医千万莫要多想,不瞒您说,唉我也有难处,最近上头主子不知怎么了,几次三番传我问话,翻来覆去问的都是梅娘娘怀胎那段时间的事儿,奇了怪
    陈太医:你上头主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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