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戟咕咚咽了下口水。
    郑千业正剥栗子的手一顿,破例大方了一会,赏了他一颗。
    郑云戟:哟!天上下红雨了?老爹今天怎么舍得?
    郑千业数了数怀里仅剩的最后几颗栗子,说:今晚最后一战,吃这最后一顿,明天咱就班师回朝。他的余下所有的板栗放在儿子手心里,说:给我小外孙送去,让他今晚睡个好觉。
    郑云戟:怎么?您今晚不打算带他去开开眼?
    郑千业叹了口气:此战凶险啊
    李弗襄不仅是他的外孙,还是皇帝宝贝儿子,毕竟有一层皇子的身份,容不得半点闪失。
    郑千业思量了几天,最终决定,让他留守营地。
    狐胡今夜必败。
    郑千业点了军中最精锐的骑兵,夜色一沉,便如猎豹一般,兵分几路,隐进了大漠中。
    蓟维的部下留守营地,儿郎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不大自在。
    哪个奔赴战场都不是一腔热血?
    谁又真的愿意躲在后方当缩头乌龟呢?
    似乎只有李弗襄是真的愿意。
    蓟维提着酒去安抚部下的几个颓丧的兵,走在院里时,转头一看,李弗襄的帐子里已经灭了烛火。
    他随身带的锦衣卫在附近溜达,蓟维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殿下歇息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蓟维便没有再去打扰,绕去了另一个帐子。
    他倒是真能睡得着啊。
    他咋睡不着,明天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来,咱就能风风光光班师回朝了,那话怎么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五殿下也算是身傍战功的人了呢!
    你也未免太刻薄,我瞧那位五殿下挺好的,和京城那些富养的纨绔大不相同,至少能吃的了苦,嘴上也不曾抱怨什么。
    倒也对,不过他也太能睡了些我每次见他几乎不是躺着就是睡着。
    大概还是年纪小吧,身体据说也不好。
    蓟维拿酒壶,给了这几个小子一人一个脑瓢:快收收吧,叭叭的就你们长嘴了,成天眼顶头上,真佛搁在眼前都认不得。
    倒春寒的夜里,大家见了酒,就像见了命根子,在火上温了,一人分了一碗,喝着酒,啃着饼。
    正热闹间,不知谁喊了一句:哎快看外面落雪了!
    阳春三月,西境边关竟然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高悦行今夜睡下的早,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又见上一世的自己。
    有些反常。
    高悦行早已与上一世的自己割离,此时再回首,只觉得处处陌生,恍若隔世。
    早已嫁为人妇的高悦行,那时已是炙手可热的襄王妃。一身锦花缎,耳畔东珠莹光流转,她和京中的几位贵夫人,包下了茶楼,消遣听人说书。
    说书人今天讲的是一段飞鸿踏雪不留痕,少年将军扬功名。
    说书人惊堂木一拍,底下人相视一笑。
    这段书的主人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李弗襄十六岁那年,扬名立万的一战。他随军退守营地,本该是最安全的所在,意料之外,反倒遭遇了最惨烈的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李弗襄带出了三千骑兵,苟且逃生。但他也仅凭借着这三千骑兵,不退反进,西入大漠,回马枪直指狐胡的王帐,斩杀主帅、国王,俘虏王室、大臣一百三十七人。一根绳拴蚂蚱似的,全部押回了京城。
    那是天大的荣耀。
    但世人不知道的是,那一战,李弗襄在大漠里辗转了半年之久。
    高悦行也不知道,那一战,究竟有难,有多险。
    可最后却化成了大家传送中轻描淡写的谈资。
    高悦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她平静地睁开眼,发觉才刚三更天。她从榻上爬起身,见对面的床铺是空的,夏天无不知哪里去了。
    高悦行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试探着喊了一声:夏姐姐?
    门外有动静。
    夏天无身上披着裘衣,搓着双手,推门进来:阿行,你也醒啦。
    高悦行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意,问:外面发生什么了?
    夏天无:放心,什么也没有,只是气候反常,我看外面飘起了雪花。
    高悦行哦了一声,在温暖的被窝里翻了个身,困意刚席卷上来,她浑身猛地一激灵,惊坐了起来。
    夏天无被她忽然的动作吓一跳:阿行?
    高悦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披,赤脚冲出了门,漫天的雪白茫茫地盖下来,高悦行却好似闻到了的风中隐约的血腥,以及嗡鸣的金戈声。
    下雪了。
    明明春分都过了,怎么还会下起雪呢?
    夏天无追出了屋子,把狐裘披在她身上:瞧给你激动的,春日飘雪虽然反常,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高悦行根本听不清耳边人在说什么,她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扶着栏杆,跌跌撞撞地奔下楼梯,到马厩牵了马出来。
    夏天无终于意识到不对:阿行,站住!你要到哪去!
    高悦行扑腾了两下,才勉强爬上马,狐裘又掉落在雪地里,她的双足已经冻到没有知觉。
    狼毒也被惊动了,他翻过栏杆,几下跳到了高悦行的面前,伸手勒住了马缰,厉声喝到:阿行!外面到处都在打仗杀人!你要去找死吗!?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低估了今晚的忙。
    红包照旧,明天承诺肥肥肥。
    第44章
    雪落到地上是红的、脏的。
    蓟维冲出营帐, 火光中,他看到了不远处严阵以待的狐胡大军,烈酒带来的暖意瞬间瓦解, 他似乎看到领军的狐胡大将正在冲着他狞笑。
    狐胡出了三万大军围杀他们的军营,殊不知,他们的大军已星夜出发,也往他们老家方向去了。
    蓟维只一眼, 心里便凉了个透彻。
    他们这一窝子留守的人, 充其量三千军, 都要完蛋了。
    詹吉:总兵!
    蓟维一把攥住詹吉的手, 唇齿打着冷战,狠下心肠下令:詹吉, 我给你一千骑, 你护卫五殿下突围回城如若回不去, 便杀了他, 记着,我们大旭的皇室不能活着被俘受辱。
    詹吉:总兵,那你呢?
    蓟维:狐胡兵力八万,并未倾巢出动,一旦他们发现我们军营守备松懈,便会立刻回援, 那样, 恐怕郑帅便艰难了, 我率剩下四千骑, 能拖一时是一时。
    计划很好。
    可四千对三万, 能拖几时呢?
    蓟维:快去带殿下走。
    詹吉尚未应声, 便听得有人在他们身后冷冷地递了一句:
    走不了。
    李弗襄一身赤黑的轻甲穿戴整齐, 瞧他头上肩上都已落满了雪,必定不是刚刚出营。
    蓟维不知他来多久了,也不知他听了多少去。
    李弗襄手里提了刀。
    他的刀叫神舞,是到了襄城之后,郑千业送给他的。
    在郑家军里呆了二十年以上的老兵都知道,这把名叫神舞的眉尖刀,曾是郑家大小姐郑云钩的兵器。
    李弗襄说:狐胡不会毫无准备地出兵,如果我是他们,首先要做的,必是切断撤退的后路。襄城回不去了。
    蓟维:襄城并不是我们的最后一座城,暨州与之相距不远
    李弗襄直接打断道:暨州有鸡田山。
    蓟维瞬间明白了李弗襄的意思。
    他们来的时候,途径鸡田山烧了狐胡的粮仓,却急于支援,并没有处理掉鸡田山的匪窝。
    据当初被俘的鸡田山土匪供述,山上的聚集的流匪至少有三万之数。
    李弗襄:若他们只为了剿我们留守的杂鱼,根本用不着出兵三万,若他们的目的是一窝全端,那么绝不止三万。
    三万只是摆在明面上的。
    剩下的呢?藏在哪儿了?
    李弗襄反手一刀挑掉了身后军帐的帘子,帐中的地图挂在最显眼的位置回撤襄城、暨州的路已断了。他提刀在两条撤路上,豁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继而又是一刀,切了通往大漠深处的所有路:往前与郑帅汇合的路也断了,除非我们的五千骑能冲破他们的三万军。
    蓟维望着无路可走的地图: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只能被困在原地等死了?
    李弗襄:不。
    神舞那细若女子眉峰的刀尖指向西北方向那广袤的大漠,那里并没有路,至少地图上没有,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域。
    蓟维的手搭上了李弗襄的刀:胡茶海,那是吃人的地方,地图上之所以没有路,是因为没有人能活着从那回来。
    李弗襄收刀入鞘,眼睛里忽然含上了笑意:蓟总兵,怕什么呢,左右是个死,我与诸位共生死。
    神舞到了李弗襄手中之后,尘封的宝刀再次出鞘饮血,刀身终于不再黯淡,李弗襄到了襄城之后,没少见血,也没少杀人。
    世人都说,真正上战场见过血的人,和那些繁华地的兵秀才不一样,一个是狼,一个是狗,眼神就能看出不同来。
    但是李弗襄既没有变成狼,也没有变成狗。
    无论是杀伐还是奔波,都没能改变他。
    他依然像一只精致漂亮的猫咪,从头到脚都在宣告着自己的温柔无害。
    郑千业带的军在攻破狐胡大营的时候,简直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狐胡毫无防备,匆忙起兵反击,随即便被冲得四分五裂,丢盔弃甲,毫无还手之力。
    最先察觉到异常的是郑云戟,他奔到郑千业身边:大帅,人数好像不对,我见他们后面空了一整片营地。
    郑千业:是不对。
    他收拾了这群四分五裂的残兵,说:定然还有漏网之鱼,抓一个问问。
    战后清点战场时,郑彦审了一个俘虏,脸色苍白地冲到郑千业面前:大帅他们出了最精锐的三万骑兵,联合在鸡田山的流匪,夜袭我们的营地了!
    身经百战的郑千业在这一刻脸色煞白,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提刀上马,立刻回援。
    但是晚了。
    他们回到营地,只见到了一片惨烈的残局。
    温热的血渗进了积雪中,雪感受到温度而融化,真正做到了血流成河。
    将士们的尸体也还是温的,郑千业亲手从尸山血海中拖出了一个尚有鼻息的活口:军医!
    那位将士撑着一口气,睁开眼:大帅,他们往胡茶海方向去了我们、我们是断后。
    在如此悬殊的兵力面前,断后就意味着送死。
    营地里这一千士兵的尸体,全是自愿站出来断后,用生命给战友拖延撤退的时间。
    郑千业没有丝毫犹豫,追往胡茶海方向。
    狐胡常年活跃在西境,他们比大旭人更知道胡茶海的恐怖。于是,他们将大旭那四千残兵赶进了胡茶海之后,自以为大获全胜,于是便没有继续追击,却正好被赶来支援的郑千业堵了个正着,全军诛杀。
    胡茶海。
    传说中的死亡沙漠,有去无回。
    郑云戟:爹?
    郑千业摘下盔,呵出一口白气儿:回吧
    郑云戟哀求道:爹,让我带一队人进去找找吧。
    天已拂晓,郑千业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经过一夜血战,已经筋疲力尽的兵马,说:此战已经结束了,他们家有老小,此刻正等着他们凯旋呢。
    战争自古如此。
    能活下来的人才是万幸。
    凯旋回城的军中,没有李弗襄的身影。
    战报已经快马加鞭传往京城。
    郑千业在马厩安抚自己的爱马,他还没有解下战甲,身上仍旧一身血污。
    郑云戟来找他,喊了一声:爹。
    郑千业眼皮一抬:干什么?
    郑云戟:让我去吧。
    郑千业:你去?不行!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郑云戟急了:爹啊,别玩您那马了!战报传回京城,等皇帝知道小殿下进了胡茶海,还不得疯了。皇上必定会下旨,命我们进去找人的,早晚都得进,让我去吧。
    郑千业依旧冷静,重复了一遍:我说了,你不行。
    郑云戟:爹?
    郑千业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你得把咱们的郑家军风风光光地带回京去,毕竟,咱们打了胜仗哪。
    郑云戟瞪大了眼睛:爹您的意思是?
    郑千业:我去找人。
    郑云戟:不行!
    郑千业:不行也得行!
    父子俩平时在家就经常吵架,吵来吵去,儿子总是吵不过当爹的。
    郑千业对自己自信得很:你也知道皇帝会疯,那你猜皇帝会不会怪罪,咱们郑家军拼死战一场最后能不能落着个好只有我去,只有我郑千业去了,才能勉强平息皇帝的怒气。
    郑云戟刚张了张嘴,忽然外面来报,说是李弗襄身边的一位锦衣卫回城了。
    郑千业和郑云戟当时的想法是一样的。
    锦衣卫向来不离李弗襄左右,锦衣卫能回,李弗襄是不是也安全。
    郑千业拔腿就往前厅去:在哪?
    回来的锦衣卫只有一人,身上虽然也挂了大大小小的伤,好在性命无碍,他带回了一封信,是李弗襄的亲笔手书。
    以衣襟为纸,鲜血为笔。
    郑千业在接信的同时,追问:你们殿下如何了?
    但是锦衣卫低着头,没有回答。
    郑千业抖开那张血书,一行一行地读下来,半天没能开口说话。
    郑云戟心急地抢过来一看,愣住了:这、这这是绝笔啊?
    他是写给皇帝的,叩谢了生养之恩,也陈情了自己深入胡茶海的不得已,他是怕皇帝迁怒,才特意命贴身的锦衣卫送回这样一封信。
    锦衣卫只在襄城停歇了半天,便启程快马加鞭赶回京城送信。
    高悦行被关在医馆里,两天没有进食进水。
    那天晚上,行事癫狂的她,被药谷的师兄师姐们,强行绑了回来,还派了人日日盯着,严防死守,怕她再发疯。
    食物和水端进来是什么样子,端出去便是什么样子。
    人不吃饭或许可以硬撑,但不喝水不行。
    今日清晨,端出了昨日的晚饭,片刻后,狼毒亲自来了。
    外面的晨光真好啊。
    狼毒:你要绝食至死么?
    高悦行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我听见外面很热闹,百姓到处都在欢呼,想必郑家军是凯旋归来了吧。
    狼毒点头,说:是。
    高悦行:但是他没有回来。
    狼毒听说了,随军的那位皇子没有回。
    他静静地望着高悦行,开口:那就是你青梅竹马的小郎君吧。
    高悦行不回答他。
    他便自言自语说道:你刚进药谷的时候,我见你长得可爱,便想亲近,是大师姐提醒我,别起不该起的心思。我当时还不以为然,觉得你那么小,感情再深能深到哪儿去,几年不见面,自然就淡了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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