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弗襄道:你埋了我吧。
    高悦行:我埋了你做什么?
    李弗襄:你埋了我, 二十年后, 我也会变成酒。
    高悦行:浑说胡话, 人埋在地下只会腐烂发臭, 但是
    她话说了一半。
    李弗襄翻了个身, 追问:但是什么?
    高悦行道:但是花会开得很好, 以后我要是走在你前头, 你记得栽一株海棠来喂我假若海棠花能开得好,也就等同于我再见一次人间春色了。
    李弗襄望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问,也没有闹。
    高悦行催促道:你答应啊。
    可李弗襄就是不肯说话。
    许修德看着他们在门前嬉闹,自觉回避进了门内,结果一转头,又见皇帝正往外走,于是掩着嘴巴轻咳了一下。
    然而,谁也没在意。
    皇帝步下生风踏出门。
    门外桂花树下的两个孩子直直地撞进他的视线中,他便猛地顿住了脚步。
    深秋过后,一场雨一场凉,很快便要枯枝遍地满城飘雪了。
    而面前这明艳的桂花,将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抹丽色。
    他忽然之间便不忍心惊扰。
    高悦行察觉到了一侧的皇帝,微微偏头,望过来。
    李弗襄就着她的双膝,半靠着坐起来:陛下您尝过温昭容的桂花酿了?它有没有让你记起此生最意难忘的人?
    皇帝望着他,对许修德道:找人把他送回去,他有点醉了。
    高悦行一皱眉,觉得李弗襄好似话里有话。
    许修德转身地调来了靡菲宫里的两位内侍,一左一右将李弗襄搀起身。
    高悦行也跟着起,遥遥地向靡菲宫的阁楼上望了一眼。
    那窗口处,停着一道倩影,隔得远了,看不真切,但是她鬓边一朵巴掌大的芍药花簪极其醒目。
    李弗襄直起了身体,便像个没事人一样,不用搀,不用扶,自己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由内侍们压着送回了乾清宫,一碗解酒的汤药端至面前。
    李弗襄不愿意喝。
    但是皇上硬要他喝下去。
    高悦行眼观鼻鼻观心,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儿,一心想将自己藏起来。
    乾清宫里气氛安静地有些诡异。
    皇上和李弗襄对峙尚未分出胜负,外头忽然通传,柳太傅求见。
    这位如今可是稀客,自从宫里的几个孩子课业习读得差不多之后,柳太傅便重新过上了赋闲在家的悠哉日子,他不过问朝政,自然少有要事求见皇上,最多每日里往文渊书库里走走
    文渊书库!
    高悦行心里念叨到这一茬,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她这嘴怕不是佛前开过光,怎么说怕什么就来什么。
    皇上宣柳太傅进殿。
    高悦行忍不住跟了几步,隔着屏风瞧着。
    柳太傅进门的时候,手里拿着书。
    许是书太多了,他一把骨头搬不动,于是还带了一个书童,书童肩上挎了一个筐,进门将筐搁下,便听从柳太傅的吩咐,退出殿外候着。
    皇上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
    柳太傅叩首,皇上亲自迎他起身:今日太傅怎得闲来探望朕?
    柳太傅不肯起,固执地跪在地上:老臣愧对皇上重托,今日特来请罪。
    高悦行心道完了。
    瞧柳太傅这架势,此事势必不能善了。
    皇上终于正色:太傅,到底如何?
    柳太傅双手呈上一册书本,道:臣想呈给皇上看,怕污了皇上的眼,臣想念给皇上听,又恐在金殿之上脏了祖宗圣贤的脸面,皇上,您还是亲自过目吧!
    皇上皱眉拿起书:什么书?
    翻开第一页,高悦行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听闻李弗襄沙沙的脚步声跟了出来,停在她的身边。
    高悦行回头看了他一眼,便亲眼见他又一步一步退了回去,贴到窗棂下,便作势要爬窗。
    皇上怒吼一声:荒唐!将只翻了几页的书狠狠地砸了,转眼一看地上的筐,还有厚厚一摞,更是生气,抬腿一脚踢开屏风,正逮住尚未爬出窗去的李弗襄。
    高悦行幸亏闪的快,才没有被误伤到。
    李弗襄跪在了皇上和柳太傅的面前。
    皇权至尊,万方朝拜,这本应该再寻常不过的场面,高悦行此时瞧着竟然觉得有几分稀奇。
    皇上审问:禁书,等闲买不着,你是从哪儿弄的?
    李弗襄不答话。
    皇上便换了个问法:是谁给你的?
    说句实在的,像这样流传于私底下的话本,是明面上的禁书,但私下流传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军营里那帮糙老爷们,打光棍的占一半,另一半在军营里忙起来,几个月都不见得能回趟家,他们平日里的纾解,就靠这些玩意儿了。
    但是,他们消遣用的可没这么丰富多彩,基本上一册就能永流传。
    那本污过皇帝眼睛的书就静静地躺在高悦行脚边不远处,高悦行很是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但当着皇帝和柳太傅的面,她没胆。
    皇帝弯着腰问他:你把这些书搁在文渊书库了,天底下没有你不敢捅的娄子了是不是?
    谁也不敢保证,柳太傅是第一个看到这些书的人。
    文渊书库藏书丰厚,常有文官废寝忘食留恋在内不肯离去。
    万一他们让他们翻到这些不堪入目的玩意儿
    李弗襄所作所为,简直离谱。
    柳太傅道:我押了文渊书库的书吏逼问,差一步上刑,他才肯与我如实交代,襄王殿下,我教你一场,真是未曾料到
    皇帝叹了口气,疲累的喊了一声:许修德。
    许修德的从容早抛了一地,屏息听候皇上的吩咐。
    皇上道:传家法来,丁文甫呢。
    丁文甫盘在外面,片刻不敢耽搁,进门便跪。
    许修德将乌木戒尺请了进来,对着皇帝一拜,直接转呈至丁文甫面前,丁文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许修德。
    皇上撂下一句:二十戒尺,不许留情。便拖着脚步,进了内殿,经过高悦行身边的时候,轻轻推着她的肩头,将她也带了回去。
    柳太傅枯老的嗓调还在训斥:教不严,师之惰
    上一句是,子不教父之过。
    柳太傅这是将皇帝也一并训了。
    高悦行才一转身,便听到沉重的刑具砸在皮肉上的闷响。
    但是并没有任何痛呼声。
    高悦行心想,几本破书而已,何至于呢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书藏在天下读书人的圣地文渊书库里,但凡藏之前找她商议一下呢,她一定能帮他藏地妥妥当当。
    高悦行听着李弗襄受家法的闷棍,心里发闷,再瞧皇上,他倒是站在案前翻起了书,只是那书久久也没能翻过一页去。
    许修德将家法塞给丁文甫之后,不必等皇上吩咐,便出门快步到太医院,亲自请了太医。
    他回来的不早不晚,正好柳太傅告退离宫,而乾清宫内一片狼藉尚未收拾。
    皇帝面前燃着火盆,他亲自动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销毁干净。
    李弗襄伏在枕上,面唇苍白,人仿佛已经意识迷离。
    高悦行探了探他的脉,正准备去掀他的衣裳,李弗襄却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总算睁眼了,高悦行说:让我瞧瞧。
    李弗襄拉她靠在自己枕边,说:不用,不重,听着动静大罢了,我没觉得疼。他说话的声音虽轻,但却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并无丝毫难受的迹象。
    高悦行沉下脸。
    若非她探查了他的脉象逆乱,伤势不轻,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高悦行:你骗我。
    李弗襄握着她的手却舍不得使力:不许看,你回去。
    许修德也上前好声好气地劝:高小姐,太医要替他疗伤,您哪毕竟是个女孩,再呆下去恐有不便,奴才着人送您回春和宫吧。
    高悦行就这么被半哄半骗着,带了出去。
    暖阁里的床帷一层一层放了下来,挡着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许修德:回去吧,高小姐,等两日再来,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殿下,放心吧。
    高悦行坐在小轿里,让人送回了春和宫。
    公主拉住失魂落魄的她,问:你怎么了?
    高悦行眼睛看向公主,心里好一会儿才活泛过来。
    李兰瑶关切地扶着她:你到底怎么了?身子不适?我给你传太医?
    高悦行摇头说:不,我没事,我只是她犹疑了一下,长长地泄了口气,终于把心里所有的难受都反上情绪:我只是好像见他,想时时刻刻都能见着他。
    所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嫁给他。
    第75章
    外敷内服的药瓶瓶罐罐留在乾清宫, 赵太医摸了一把自己颈侧淌下来的汗,退出宫门的那一霎,瞬间人也爽快了, 心也敞亮了。
    恰好,迎面遇见了他的一位同仁,周太医。
    周太医是时常伺候在惠太妃身边的。
    日头已经偏西,例行的平安脉多在晨间。
    赵太医便问道:怎的?太妃身体抱恙?
    周太医停下来, 说道:景门宫里去人传话, 说是太妃娘娘忽感莫名的眼晕, 是老毛病了, 我去看上一眼你那怎样?襄王殿下伤势的可严重?
    赵太医直叹气,道:快别提了, 皇上就在身后盯着, 寸步也不离, 我这下手轻了也不是, 重了也不是,多亏小殿下能忍。
    周太医奇怪:陛下好端端的,怎又动了气。他那一个又字咬得很重。
    赵太医思量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太医催促道:你快说吧,我跟前你还卖什么关子?
    赵太医道:我去的时候,皇上火气也差不多消了, 倒是从许公公那听了一耳朵皇上今日逛园子的时候, 经过靡菲宫, 叫那一片桂花眯了眼, 又听闻温昭容在抚筝, 于是便进去瞧了一眼。
    周太医没听明白:皇上去看了温昭容?这和襄王殿下有什么关系?
    赵太医道:听说是襄王殿下在外面闹了一通, 把事儿搅合了。
    周太医一脸惊愕。
    赵太医提着药箱, 无奈地走了。
    乾清宫里。
    皇帝拨开明黄色的床帷,想看看李弗襄的伤势。
    李弗襄睁开眼:你上次打我的时候,说过不会再有下次。
    皇帝靠坐在了床尾:我说过?
    李弗襄不想理人。
    皇上道:好吧,所以这就成了你肆意胡来的底气是不是?
    理亏的是李弗襄。
    他若是不理亏,不会试图跳窗逃。
    皇帝:再怎么样,你也不能把那种书往文渊书库里藏,像什么话,将来将来朕怎么放心再交给你点别的。
    李弗襄看着似乎是长大了,但又没完全长大,皇上每当觉得无比欣慰的时候,总有那么些横生的意外令他倍感哭笑不得。
    皇上说:你小时候没有先生给你启蒙,你自己跟着哑姑识了些字,刚把你从小南阁接出来的时候,你不喜欢读那些佶屈聱牙的经书,专爱看画儿。你郑家两个舅舅都纵着你,天天给你送闲书,哄你玩,但他们是有分寸的你那一筐腌臜玩意儿,到底是谁给你的?
    李弗襄不说。
    皇帝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你不说,朕也会知道的。
    李弗襄身边全都是皇上的人,李弗襄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想知道,随时有人报,只是皇帝一直不太愿意去下这份心思,人既然给他了,就是他的,皇帝不想让李弗襄觉得自己始终处于监视中,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皇帝忽然对他谈及了一件自己小时候的往事:朕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带着人偷偷溜出宫玩,自以为安排得天衣无缝,可朕前脚刚出门,后脚先帝就得到了消息当天夜里,从小陪朕一起长大的小安子被先帝下旨杖毙。
    李弗襄从床上爬了起来,安静地听着他讲。
    皇上的眼睛望着一点一点亮堂起来的烛火,停了半天,才继续说道:小安子啊,他比朕还要小一岁,他五岁的时候就到朕身边了,朕曾一直以为,他能一直伺候朕到老,可是他永远停在了十二岁的年纪。
    李弗襄轻轻地咬着声音道:怎么能这样呢?
    皇上道:这就是皇帝。
    李弗襄现在已经能自己爬起来了,虽然脸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虚脱,但想必是无大碍,丁文甫在入禁军之前,是昭狱里刑讯的一把好手,皇帝只相信他下手的分寸。
    皇帝端了已经放凉的汤药,递给李弗襄,说:但是在你面前,我不当皇帝,我好好与你讲道理,你也听话些,好不好?
    李弗襄端着药一饮而尽。
    皇帝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温昭容今日和朕说了什么?
    高悦行回了春和宫后便一直心神不安。
    公主晚间时分,过来找她,进门之后,便急吼吼地问道:阿行,白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我听说襄弟又受了教训?
    高悦行心想,传得好快啊。
    她问:你是在外面听说什么了?
    春和宫外一阵骚动。
    是贤妃娘娘带人出去了。
    李兰瑶向外探了一眼,说:差不多阖宫都知道了,我母妃已经往乾清宫去了。
    像一簇火苗被风刮了似的,顺着撩遍了整个宫城。
    高悦行道:他们是怎么传的?
    李兰瑶毫无心机地对她说道:都说下晌时分,父皇逛园子路过了靡菲宫,叫那位使了些手段勾了进去,李弗襄去搅合了一顿,惹得父皇心里不舒坦,回去就挨了教训。
    高悦行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觉得这靠谱吗?
    且不说皇帝似乎今日是第一次到温昭容的宫里去,只说高悦行眼见着皇帝出来时,仪容衣着一丝不苟,丝毫没有放纵过的样子,她就觉得这瞎话编的离谱。
    皇帝心里念着郑云钩十多年,那是轻易放不下的执念。
    宫里不缺漂亮女人。
    皇帝对一个罪臣之女一见倾心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温昭容若是真有那个本事,初见时便能占得皇上心里一丝怜惜,何至于形同软禁一般的在靡菲宫里呆上两年。
    李兰瑶寻思着,说:我也觉得不靠谱但这事儿实在玄乎,阿行,父皇拿着襄弟当心头肉一样的捧着,可是,两回狠打,都是因着这位温昭容的缘故,难免令人心里不安。
    高悦行听出不对,皱眉:两次狠打?
    李兰瑶:你还不知道呢,当年将这位温昭容接近宫的,正是我那无法无天的襄弟,他将一个罪臣之女带进宫城里不说,还扬言说要献给皇上,这天底下简直没有比他更胆大包天的人了,那次是传了杖,但是乾清宫大门紧闭,除了太医谁也进不去,第二日,他就随军出征了,是乘车离京的,我和母妃都猜测他身上伤不重,可那件事过了很久,才听太医说,当时他身上的外衫都渗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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