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背影蒙着阳光,边缘便镶上一道金边。高大的树木渗漏些阴影下来,混着阳光落在笑脸上,微微模糊了表情。
    金在中背靠在藤椅上,疲乏地闭上了双眼。
    现世安稳,真好。
    第二百十九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二)
    在大理寺卿徐玠与御史大夫沈昌珉的主张下,朝廷中的大理寺、御史台与刑部三司共同介入慕家一案,发现慕家在京都确有大笔不明来源之财产,细查之下,在其弟慕岩的几个钱庄中发现一本账簿,于是便牵扯出许多事情来:
    其一,慕松利用户部尚书这一职务之便,为贩运私盐作保护伞,收受私盐贩子每年的贿赂达几万两之多;其二,慕家在多地有私人铁矿,获利之多,可相当一个州一年之税赋;其三,慕家利用在东北边境驻兵之便利,违反东神律例倒卖明确禁止买卖的货物,且与北祁一些不法贩子勾结,做非法买卖。这以上三条随便一条便可治慕家的大罪,更何况这三条一起!
    因此,这一账簿在交给怀庆帝后,怀庆帝震怒,下令拘捕慕家所有人,主子斩首,奴役发卖充军,并悉数抄没其家产。慕征在东北之六万军队,由安平王前往带领。
    至此,慕家这一百年世家终于倒了,其四世三公之辉煌终究是湮没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四大家族,也终于只剩了梁家这一枝独秀。
    似乎,一切都已了结。
    四月初五,立夏。
    金在中穿着薄衫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看天。高大的合欢枝繁叶茂,被移植至此,不出一月,竟也很快适应了,想必五月一出,便能开花了。
    自己大概是能看见合欢花开的。
    他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虽穿着薄衫,但总觉得汗涔涔的那是虚汗。身子如此不济,以至于他都在怀疑自己能不能撑到六月,所谓的百日。
    他无事时,写了许多信,都是写给自己父亲金汝成的,他怕自己死后传不了音讯回北祁,父母终究会起疑心,到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亦知是如何痛断肝肠。因此他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信中只说已经渐渐清了毒,只要安心休养,会好起来的。然后日后便三月一封信,能瞒多久是多久,或者云鹤山庄擅长模仿字迹的,到时候便让郑允浩叫他来代写。
    虽说时日无多,但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如此平静,以至于很少有人看出他的异样。
    也许是慕家这一宿敌已倒,抑或生活平静无波,他似乎已经再无遗憾,正静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那是一种坦然的悲伤虽然悲伤,亦是坦然。
    他抬起头,透过合欢的繁密的树叶看日头,他最放不下的,仍是这连一棵树都为他着想的郑允浩。他怕自己死后,郑允浩会跟着放弃性命,他怕自己死后,郑允浩会作践他自己,他更怕,郑允浩在余下的漫长岁月中,孤苦寂寞
    有时候他也恨,为何前世今生,与郑允浩相守之日却那么短;常常,他也欢喜,毕竟有那么一年的时光,他们相爱相守。
    因为相爱,所以一年太短;也因为相爱,所以一年也已足够。
    他微微眯了眯双眼,将眼中的湿润悉数收回。他转过头,见郑允浩缓缓进来,便眉眼含上了笑容:凤琰,你回来了。
    郑允浩不知他为何笑得如此平静与坦然,如同一个勘破红尘的佛陀,笑容中没有一丝尘世的沾染。但金在中笑起来又那样动人,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他走近他,在他身旁蹲下身子:卿卿,日头高了,你这样坐着会热的。
    不碍事的,才四月初,能热到哪里去?金在中伸手捉住他的手,只觉他的手冷冰冰的,手中皆是汗,便帮他放进怀中捂着,瞧你,手这样凉,还要说我。
    郑允浩看着他,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转开了话题,问道:涵儿呢?
    他每日回来,必定要问涵儿的。金在中说到涵儿,本就温柔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慈爱,面上俱是温柔笑意:刚折腾完,饿了,乳母抱着喂奶去了。
    他又道:这几日他胖了不少,再这样我都快要抱不动他了。
    郑允浩垂眸笑了笑,随即又道:胖了好,以后练起武来能结实,否则如同你这样的,练几天剑便大病一场的,怕是太娇弱了些。
    金在中有些不服气,道:习武也有天资,我天生不可习武,我又有什么办法?
    是是是,你最厉害。郑允浩用手在他的面上摩挲了几下,爱怜之意不言自明。
    金在中握住他的手,歪头看了看他,只觉眼前这张俊脸怎么也看不够,只想将它印在脑海中,生生死死都不能忘记。
    他突然想起来袖中怀着的香囊,便将它取出来,放在鼻下细嗅。
    郑允浩有些疑惑地望着他:总看你嗅这香囊,它的味道有那么好闻?
    金在中垂下眸子,没有回答,片刻才抬起眼睛,微笑着道:阿篱偶然在野外寻着的,味道极好,你闻闻?说着,将香囊送至了郑允浩鼻下。
    郑允浩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奇异的香气传入鼻腔中,那香气像是青草香,又像是龙涎香,非常隐秘,但极好闻:果然好闻。
    金在中看着他的模样,笑了笑,随即突然俯下身来,一手就着香囊扶着郑允浩的肩,一手托着他的后脑,侧头吻了吻他的唇。
    两人额头相碰,姿势十分亲密。
    郑允浩愣了愣,随即便与他相视而笑:为什么突然亲我?
    就是想亲你。金在中笑得调皮,随即伸出小舌舔了舔自己的唇,两人距离极近,因此他的舌头伸出来,郑允浩都能感受到他的舌头上湿润的气息。
    那就再亲一次。郑允浩往前一凑,便含住了他的唇。
    两人亲吻得极契合,郑允浩仰着脸,却占尽主动权,他温柔深情,舌叶在金在中的口中翻搅,直令他情不自禁地闷哼出声,拿着香囊的手再也扶不住,一下攀上了对方的脖颈。
    本就暧昧的氛围,配合着那香囊中传出的隐秘香气,更叫人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郑允浩愈发情难自禁,一手便顺势探入了金在中的薄衫中,玩弄他胸前的红豆。
    金在中哎呀一声,突然回过神来,他捉住郑允浩作怪的手,身子往后一仰,便离开了他的温柔桎梏中。
    郑允浩眼神炙热地看着他,却见他通红着脸望了望四周,见四周无人,这才回过头来将眼神给自己:
    青天白日的,还在院子里呢!
    在自己家里,又如何了?郑允浩轻笑,眼角带着些放肆。他说话的嗓音微微低沉,又有些顽劣,叫人听了心中酥麻,情不自禁想拥抱与他。
    金在中虽情动,但并不敢如此放荡,只好别开了头不去看他。平复了一下心情,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你不是去查希澈的消息了,他如何了?
    因着南祀那边许久没有消息传来,他也有些担忧了。
    他望着郑允浩,却只见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他心中咯噔一下,白皙纤长的五指紧紧攥紧了郑允浩的袍袖:如何?希澈他到底如何了?
    郑允浩并不欲瞒他,但却担忧他的身子,终究是不敢将真实情况告诉他,只道:他们去了云南,随后便音讯渺茫。
    金在中定定望他:你在骗我。
    他了解郑允浩,这绝不会是实情。
    果然,郑允浩露出一抹苦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卿卿,你何苦如此。
    金在中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做最坏的打算,最后,他道:你说吧。
    他们在去云南的路上中了韩庚的埋伏,马车落入了悬崖郑允浩说着,垂了眸子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死生不知。
    金在中木然地看着他。
    卿卿,卿卿郑允浩忍不住焦急地唤他。
    死生不知金在中喃喃,随即才回神似的,鼻头一酸,眼中已然湿润,他紧紧地咬住下唇,使得自己的眼泪不至于落下来。他的手紧紧的攥着郑允浩的衣袖,用力得连青筋都暴突起来。
    郑允浩见他泪如断珠,心疼得犹如刀割:卿卿,没有见到尸体便不能下定论,即便人死,你也不可如此大恸啊!
    金在中什么话也不说,只是落泪,随后他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直茶盏,用力一掼,那茶盏便在地上跌得粉碎。随即,他竟笑起来:好,好,若是还活着,想必过几十日,便是倒过来他为我扔碗号丧!希澈哥总是不肯吃亏,连这也要占便宜
    他面上笑着,泪水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郑允浩默然。
    北祁有习俗,有人进来报丧,主人听后,便要在堂前院子里扔一只空碗号丧。金希澈若活着,几十日后,在南祀的某一处,只怕也会上演今日这一幕。
    想至此,他的心如同被尖利的匕首一寸一寸穿透,痛得要发狂!可他不能流露出丝毫,只能隐忍着。他抬起头,正要安慰金在中,却见他噗的一声,竟吐出一口血来!
    允浩他的声音中含着哭腔,只唤了一声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余一双黑眸哀伤而困弱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我好苦,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郑允浩此刻只恨不得用己身代他苦,代他痛,恨不得杀尽所有叫他难过之人,叫世间之人皆来偿他苦痛!
    金在中已然不省人事,他面色苍白,唇上还染着一抹艳红,刺目而残忍。
    第二百二十章 泪眼问花花不语(一)
    金在中病下了,神思昏沉,不知人事。
    凤王府中的下人忙进忙出的,梁府的人亦来来去去的,马车辘辘之声便惊动了京都,京都中的皇亲国戚、大小官员,都知晓了,一个个忙巴巴地派人前来探望。
    郑允浩一律回绝了不见,唯有萧衍陪着的金声和陆承廷陪着的萧鸾来了,便让他们进去探了。金在中身子弱,见不得风,又还未醒转,因此两人都未久坐,稍稍说了话便告辞去了。
    郑允浩在他身边陪侍了三天,终究是耐不得刑部催促,换了身衣服,打马前往刑部。
    刑部堆积了许多公文,各地案件,死刑核准文件,刑律修改章议,等等等等,竟都等着他过目。
    郑允浩心中忧虑,也静不下心来看,只将手底下人敲打了一通,随即便把公务都推给了刑部尚书苏远。因此,没一会儿,他就从刑部出来了。
    只是左右都出来了,也不着急这一时半刻,因此他又去了趟郊外的云鹤山庄。
    刚进山庄,便有一黑色劲装的蒙面男子迎上来,抱拳行礼道:属下有发现,正要前往禀告主子。
    郑允浩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蹙了蹙眉,边走边道:什么消息?
    关于顾罗衣的。
    郑允浩闻言脚步一滞,不过随即便加快了步伐:进书房再说。
    两人进了书房,黑衣人忙上前道:主子,经属下几人探查,那个顾罗衣现在正在桃花山庄内!
    什么?郑允浩略一怔忡,随即眉头蹙得愈紧,你们没看错?
    桃花山庄,可是他五哥郑允清的地方!
    千真万确。
    谁在与她接洽?郑允浩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
    黑衣人露出的眼睛中透出几分踌躇,见郑允浩目光一凛,忙低下了头,恭敬道:是襄王。
    不可能!郑允浩猛地站了起来,一双凤眼如同一柄出鞘的匕首,锋利而杀气凛冽,黑三,是谁派你来挑拨我与襄王的关系的!
    黑三猛地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无畏地望着他:主子明鉴,黑三绝不敢背叛主子!顿了顿,他又解释道,属下与龙五清楚看见襄王进了桃花山庄,而那顾罗衣双眼并未失明,她知道我们在找她,因此要求襄王派人保护她,并威胁襄王如若不照做的话,便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您
    放屁!郑允浩仍是不肯相信,只是他面色难看,左手死死地握成拳头,显然是已有三分相信。你再胡说八道,我便杀了你!
    黑三见他如此,只好低下了头:属下所说皆是实情,主子要杀黑三,黑三无话可说,只是主子,请你不要自欺欺人,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砰的一声,黑三已经被郑允浩的一阵掌风甩出十几尺远,猛地撞在了墙上,他噗的吐出一口血来,捂着胸口挣扎着跪倒在地:
    多谢主子手下留情。
    郑允浩冷着脸背过身去:你出去吧。
    是。
    郑允浩站在那里,只觉浑身都冷了下来,那握成拳的左手正微微颤抖,显示出他内心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的思绪
    怎么可能是五哥,怎么、怎么可能是他呢?
    要害卿卿的,明明是长安公主,就算不是她,也该是慕家人,或者是慕青阙但绝不可能是郑允清!
    可是他也知道,黑三绝不可能背叛自己,更加不可能撒谎来离间自己与郑允清
    一定是他看错了,一定是的!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大步往门口走了几步,可是突然又停下来,眉头紧紧得蹙起来,正要转身回去,却是右手猛地一握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大步出去了。
    顾罗衣已经在桃花山庄住了半个月了,她的眼睛并未失明,那只是她演出来的,不过,她是真的不会武功,因此在得知郑允浩的人在北祁找她之后,便立刻从北祁逃到了东神,她逃得匆忙,一路担惊受怕,最后终于联系上了襄王妃慕青阙。
    她威胁慕青阙说,如若我没命了,那么金在中被下毒的事将会立刻被捅出去。慕青阙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因为你还有用。
    后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慕青阙说她还有用:原来他要利用她离间郑允浩与郑允清之间的关系!
    于是很快,她住进了桃花山庄,这是郑允清的山庄,郑允浩的人就算能找到,也根本进不来当然,如若找到了,那么离间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而就在刚刚,郑允清竟来到了桃花山庄,不知为何,他似乎是知晓她对金在中下手的事的,正好当时郑允浩派来的人潜伏在附近她因为从小被训练蒙着眼睛听声辨音,因此听觉格外灵敏,她知道时机到了因此故意说出了那番话,而奇怪的是,郑允清竟然没有反驳她,也没有做任何辩解,只说,我将如你所愿。
    自然,她才没有那么蠢慕青阙是何等心机深沉之人,她这番话说完,便再无用处,因此他绝不会再留着她,所以她收拾了包袱,立刻逃出了桃花山庄,准备出了京都,往西边逃去。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慕青阙没有找上他,反而被另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凤王,别来无恙啊。顾罗衣望着眼前面色晦暗的郑允浩,唇角的笑容格外刺目,凤王妃呢?哦,我怎么忘了,他中了我的相思毒,已经命不久矣了。
    郑允浩并未被她的话刺激得丧失理智,只是逼近一步,眼神凌厉地望着她:是谁指使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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