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衙门报道,陆怀海整整齐齐地穿着绯色官服。
    乌纱帽、皂革靴,盘领右衽的袍子,袖宽足三尺,除一寸五的小朵花纹外,还缀着虎纹的补子。
    他腰背挺拔,冗余繁复的官服在他身上非但不显拖沓,反倒为他增添了不怒自威的气势,龙章凤姿,教谢苗儿眼睛都移不开。
    隔得太远,谢苗儿听不见他在和对面的人说什么。
    见陆怀海的眼睛朝她这边一扫,谢苗儿立时便激动了,朝他挥挥手。
    她完全不知自己的出现,刚好给陆怀海补了一剂鸡血。
    见陆怀海朝她微微颔首,转身去马厩牵马走了出来,谢苗儿更激动了。
    她还没有以这样的视角看过陆怀海骑马呢!
    梦境中的感受和现实是不一样的,现实中陆怀海虽带她共乘一骑过,可那时她只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烈烈的风,并不知他在马背上的风姿如何。
    陆怀海勾起弓弦轻轻一弹,而原本一直走在他身前的那个男子也从马厩寻了马来,同样操起了弓箭。
    两人的身边围起了不少看热闹的军户,谢苗儿瞧见这等情状,微微一惊。
    这是
    瞧他俩的架势,莫不是要比试?
    谢苗儿当然不会担心陆怀海落于下风,无论文武,天赋都是第一位的,陆怀海不仅有天赋,更从未懈怠过。
    让她震惊的是,怎么陆怀海才来,就有人要为难他,看起来倒像是宿有仇怨一般。
    而校场北面,人群非常自觉地散开,陆怀海朝钱五德道:刀剑无眼,尺度不好拿捏,第一天,我不想见血。弓马骑射,钱千户想如何比,陆某都奉陪。
    比弓马,不会闹得太难看。
    钱五德眯起眼睛,俯身朝他的拥泵耳语几句,随即调转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道:小陆大人好志气,一会儿可不要嫌我提的法子太苛刻。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怀海也有些好奇,这钱五德到底能想出什么稳压他的办法。
    场地没一会儿就布置好了,看热闹的男人们非常自觉地各站两边,只看热闹,绝对不影响他们比试。
    谢苗儿在围栏外瞧着,比陆怀海本人更焦灼。
    几个汉子在远远的地方立起横杆,再用细棉线挂起比虎口圈还小的铁环,就这么吊悬在半空中。
    若是眼睛不好使的,只怕连那里挂了东西都看不出。
    而横杆往前百丈远的地方,正是平时练习骑马越沟的所在,地面上满是刻意制造的障碍。
    钱五德自信满满:就比行马中的骑射,如何?
    旁边的男人们起哄起来,打着呼哨,哎哟,老钱这可真有一手
    上回是不是也有个当官儿的,也在他这碰了钉子?
    嗐,咱也不知道,新来这位的年纪能撑几轮
    钱五德既敢提出比这个,定是他的强项,然而陆怀海依旧波澜不惊,安然骑马走到起线上,眼睛不经意地往谢苗儿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看起来很挂心,一张小脸都快贴在围栏上。
    还是得长长脸。陆怀海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旋即朝钱五德道:速速开始罢。
    免她久等,一会儿再把腿给站麻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怀海已经夹紧马腹,催使马儿向前奔去。
    这校场里的马都是老马了,知道怎么越沟怎么过坎,马背上下起伏,而陆怀海的上身却像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
    若只看他的腰往上,忽视他被风刮起的发丝,恐怕要以为他正稳坐钓鱼台,哪里想得到他是骑在马上。
    原本哄笑着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
    钱五德最擅骑射,他当然比看热闹的这些人更能看出来陆怀海的厉害,脸色霎时间就是一变。
    然而陆怀海已经反手伸向背后的箭筒,一枚羽箭被夹在了他的指尖,他的节奏纹丝不乱,风驰电掣间,弓弦紧震,羽箭破空而出,直奔铁环的中心。
    校场外,谢苗儿把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尽收眼底,箭矢射出的瞬间,她下意识抓紧了围栏,整颗心都悬在了喉咙眼。
    直到箭簇精准嵌入铁环,稳定方向的箭羽被铁环震落,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第一次对他的马上功夫,有了真切的感受。
    而钱五德在陆怀海发动后,很快便也拍马跟上。他既主动提出比这个,当然不可能不擅此道,不多时,来自他所发出的羽箭同样击中了铁环。
    然而钱五德却知道,他抱着给陆怀海下马威的想法,是以开局所设的难度就已经快到他的极限。
    若这路再坎坷些、他的手稍不稳一些恐怕刚刚就已经变成了陆怀海给他下马威。
    钱五德手心直冒汗,然而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加码。
    沿途的路障继续增设,悬挂铁环的横杆被拉远了十数丈。
    好巧不巧,天边又来了一阵风。
    这一回,陆怀海朝钱五德比出了请的手势:一起罢。
    钱五德抬手,擦拭额边的冷汗,道:好。
    远处的谢苗儿并不知和陆怀海较量的这个人是谁,她觉得那人虽然也挺厉害,可以把箭击中铁环,可是当他们两个人一起跃马向前,纵然她对于此道知之甚少,也能很轻易地看出他俩的差距。
    那人身形紧绷得像一块铁板,而陆怀海的腰背并没有锁死,他始终是游刃有余的。
    谢苗儿没有看错,陆怀海此事确实称得上游刃有余。跨马挽弓的时候,他甚至还能分出几份心思去瞧钱五德那边的情况。
    钱五德急了。
    陆怀海心道,他这一箭,九成九中不了。
    既如此,陆怀海秉承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态度,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自己手臂的方向,微微一抬。
    果不其然,钱五德的箭从铁环外擦过,打在了后方的木板上。
    而陆怀海这边,他的箭同样没中铁环。
    只击断了悬着铁环的细棉线。
    棉线脆弱,被箭簇击中的地方霎时间化作粉末,铁环应声坠地。
    偌大的校场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他们的比试声势浩大,又快到晚饭的点,不少军户的家眷和往来行人都顿住脚,停在校场外围观,见状,人群中竟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混在里面的谢苗儿昂首挺胸,鼓掌鼓得最大声。
    陆怀海不慌不忙地下了马,他说:钱千户果然本领高强,同我打了个平手。
    钱五德如何不知这是他在轻轻放过,然而被年纪比他足足小两轮的后生宽宥,这感觉比直接给他一巴掌还要难受。
    他嘴角狠狠抽了抽:陆佥事,你
    陆怀海点到为止,没再多言,只朝他和一旁的男人们拱了拱手,道:陆某先告辞,明日再会。
    他眉目坦然,迎着无数道汇聚在他身上的眼光,径直走向人群中的谢苗儿。
    他毫不避讳地朝她伸出手,道:走,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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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身着绯色官袍的男人背光朝她走来, 橙红的阳光恰到好处地投在他宽阔的肩后,把少年人的轮廓洇染得灿亮耀眼。
    弱冠之年的儿郎,连头发丝都冒着蓬勃的生气, 暮气沉沉的晚照在他面前也落了下风。
    陆怀海眉目疏朗、容貌极盛, 只是他不在乎自己的皮相, 平常不打扮也就罢了,今日穿戴一新,显得愈发俊逸, 走到街上也是个掷果盈车的人物。
    可他偏偏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 冷肃极了,纵有少女春心萌动, 也不敢与他对视。
    除了谢苗儿。
    他的眼睛足够辽阔,装得下山装得下海,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眼里除却倒映着的夕阳余晖,唯有一个她。
    谢苗儿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或许她应该也迎着他走过去,可是她像被点了穴一般,迈不动腿。
    方才校场上的风云人物就这么走近,好事者不敢盯着陆怀海看,是以, 探寻的目光纷纷投向谢苗儿。
    感受到旁人的打量,谢苗儿不免有些局促。
    可局促以外, 她更无法压抑自己愉悦的心跳, 无论何时何地,被他坚定选择, 总让她发自心底地感到熨贴。
    陆怀海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走来, 一旁的人群便退开了些。
    看热闹归看热闹,当官的可没人敢拦。
    陆怀海简单明快地朝谢苗儿开口,捎带手接过她挎在臂弯的竹篮:走,我们回家。
    多么平实又诱人的话,谢苗儿空出来的手极为自然地挽上他的:好。
    方才还在群雄争霸,怎么转眼间就换了剧本?围观者面面相觑,彼此交换着暧昧的神色。
    从人群中走出后,陆怀海云淡风轻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丝毫不提方才的那场比试:热得很。
    他走来时谢苗儿就注意到了,天气炎热,他里三层外三层的穿着官服,又是骑马又是挽弓,挺括的领口都被汗水泡得发软。
    谢苗儿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汗,道:辛苦了,还好赁的宅院不远,否则回去的路上都够中暑了。
    他不提,她居然真的也不提方才他的表现,陆怀海默然,瞬间觉得索然无味。
    多走出几步,谢苗儿才发觉他的别扭,她唇角微翘,从他的手臂前探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陆怀海依旧沉默。
    谢苗儿把他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却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乌梅饮还是绿豆汤?走前我就命人熬上了。院中有井可太好啦,回去就可以喝凉的
    陆怀海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无旁的话想说?
    谢苗儿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没有了,不过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陆怀海瞄她一眼,目露疑惑。
    谢苗儿把捏成拳头的手缓缓伸到他眼前,嘴角的笑都快憋不住了。
    陆怀海第一反应,是她拳头里是藏着什么东西要给他。
    不对,她露出这种表情,一定、有问题。
    陆怀海愈发沉默,他已经开始怀疑她是要给他一拳了。
    谢苗儿边走,边缓缓翻转自己的拳头,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的一下,在他面前竖起了大拇指。
    见陆怀海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错愕,谢苗儿满意了,道:刚才可真把我吓死了,那么小的铁环,还刮了风,我真怕老天不长眼,把你的箭给卷跑了。
    这是她透过史料记载,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精彩。
    陆怀海微妙地哼了一声,旋即道:区区小风。
    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谢苗儿是知道的,可他在自己面前却总是如此,这种特别对待,让谢苗儿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她不一样吧。谢苗儿想到那时,偷听到他对唐瑜说的话,心里不免又高兴起来。
    正巧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倒都没有回头,只是非常有默契地一起顿住了脚。
    钱五德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来,跑到陆怀海身前叫住了他:陆佥事!
    谢苗儿非常自觉地退后半步,手却不曾离开陆怀海臂弯。
    陆怀海的神情说不上是冷漠还是如何,对于谢苗儿以外的旁人,他一向没有什么生动的表情。
    他只道:钱千户有何贵干?
    刚刚那一箭,你怎知我射不中,从而提前放水?钱五德问。
    他抓着头发想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答案,还是没忍住追了上来。
    陆怀海道:你送髋的节奏不对,自然无法射中。
    他一针见血地说明了原因,钱五德听了,反倒更觉毛骨悚然。
    这还是人吗?明明正在骑马射箭,居然还有心神注意他动作的细节。
    不、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精准射中棉线。
    这难度可比击中铁环要大多了。
    要饭的乞儿只会嫉妒和他一样的叫花子,今日比他多讨了两个钱,却很难去嫉妒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因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钱五德眼下便是如此感受。
    比得还是他自己的强项,却被陆怀海轻而易举地碾过了。这样的差距让他心中连不甘都生不出来。
    钱五德继续追问:陆佥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为何要给在下留这个面子?
    这人是张端的舅舅。狗仗人势,咬人的狗固然可恶,而有意或无意对狗偏私的人,陆怀海对他也实在难有什么好脾气。
    他的耐心已经快消磨殆尽,只冷冷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为何要给你留面子?
    说罢,陆怀海不再解释,和谢苗儿一起径直离开。
    谢苗儿有些讶异,她悄悄对陆怀海说:我们就这样走掉,会不会不太礼貌?
    陆怀海轻声提醒:他姓钱。
    谢苗儿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眨了眨眼。
    陆怀海正要继续提醒她时,谢苗儿终于意识到这个钱千户是谁。
    谢苗儿攥紧拳头,马上又松开,她什么也没说,只回转过头,朝不远处呆立原地,还没走开的钱五德啐了一声。
    钱五德茫然了。
    谢苗儿头一回做出这样不甚雅观的举动,啐完,她慌忙把头扭回来,裹着陆怀海逃也似的往前走。
    这个时候如果笑她,估计要被捶,陆怀海矜持地稳住表情,问道:这就解气了?
    谢苗儿表情很是复杂,她说:我这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陆怀海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考虑他,他严肃地看着她,问:我是几品官?
    谢苗儿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不过还是极配合地回答他:正三品。
    那千户呢?
    四品。
    陆怀海教她算数:哪个更厉害?
    谢苗儿还是捶他了,不过是略带娇嗔的一拳:你当我是小孩呢!不过你才来,会不会是因为我,他才针对你?
    陆怀海说得正经,没有玩笑之意:不用为我考虑这么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我会怕吗。
    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谢苗儿也不恼,她知道他说这话是怕她有什么负担。
    于是谢苗儿换了个方向,抛出问题:其实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干脆胜过他?
    陆怀海没有直言,只点了点那钱五德的身份:他是负责校场教习的两个千户之一。
    他相信以谢苗儿的聪颖,无需他再多言。
    果然,谢苗儿微张着唇,稍加思索片刻后便道:我晓得了,你不是给他留面子,你是在那些兵士面前,给教习留面子。
    胜钱五德简单,人心散了再收拢难。
    陆怀海心道,果然不必他多说,她也能懂他的用意。
    但其实,除却这个原因,其实也和陆怀海的自负有关。
    差距实在太大,他压根没把钱五德放在眼里,所以哪怕是胜,陆怀海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思。
    然而落在谢苗儿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她望着眼前愈发高大的陆怀海形象,感叹道:轻个人意气,重大局得失,不愧是你。
    呃
    好像懂的有点歪。
    初见时她对他无条件的崇拜感似乎又出现了,陆怀海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波澜不惊地接受了她的盛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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