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月臂中挂了件披风,随着蹦跶得毫无仪态可言的小皇帝出去。
    夜风吹拂。
    李成绮一直走在谢明月前面,他猛地停住脚步。
    谢明月也跟着停住脚步。
    他们不远处的树叶动了动。
    他走,谢明月就跟着毫无言语地走。
    谢明月从来都站在他一步之外的后面。
    小皇帝偏头,谢明月正好与他对视,道:陛下可是冷了?
    李成绮摇摇头。
    他先前不是没让谢明月和他并行过,都被谢明月以礼不可废为理由回绝了。
    他在小事上谨慎细致,却敢窃国揽权,朝中各部机要长官,具要以其为尊,门生故吏遍布朝廷。
    李成绮其实好奇过,他走在前面时,谢明月在做什么,不过碍于帝王威严,他从未回头过。
    他突然又回头一看。
    谢明月仍旧与他对视,眼中有几分疑惑茫然。
    李成绮转了回去,快步向前走了十几步,骤然转身。
    这次谢明月看他的神情疑惑更甚。
    为什么他每次回头都能与谢明月对视?
    李成绮心想。
    因为谢明月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
    李成绮干脆转过来,倒着走与谢明月说话。
    谢明月看得青筋直跳,一面是因为危险,一面是因为他实在不像话。
    风吹起少年人高高束起的长发。
    李成绮笑眯眯道:先生,国事固然重要,然而整日忙于国事却疏于饮食,与身体无益,孤可想与先生做一对万年君臣呢。
    谢明月以一种非常稀奇的眼神看着李成绮,那种稀奇就好像每天去长宁殿都要经过的花丛突然开口说话了。
    臣多谢陛下关心,为了陛下宏愿,臣也会保重身体。谢明月就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李成绮,然后回了李成绮一句客套话。
    李成绮无端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他不就是能吃了点吗,至于谢明月拿这个表情看他。
    都说医者不自医,谢明月那点半吊子医术他还不能说了。
    他赌气似地转过去。
    披风在他转过身的瞬间就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陛下,回去吧。谢明月道。
    他语气是商量,实际是命令。
    他们已走出很远,李成绮点头道:好。
    谢明月的披风对他来说太大了,让李成绮又忍不住想起了当日在花楼的场景。
    披风曳地,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
    李成绮提防着踩到,随口说:裙子似的。
    陛下颇有体悟。谢明月回答。
    他果然在阴阳怪气。
    李成绮对谢明月容色的感叹,在于他日渐相熟之后烟消云散。
    俩人慢悠悠回长宁殿。
    谢明月将桌上奏折都看完批完,夜已极深。
    李成绮看完话本之后极无聊地看谢明月的脸,从脸又看到拿笔的手,反反复复看了数次,目光几次落到奏折上,又只能硬生生移开视线。
    如此两个多时辰,小皇帝无聊的已经快睁不开眼睛了。
    他摇摇晃晃,若非谢明月放下茶杯发出响声,他此刻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几时了?李成绮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
    亥时。
    李成绮估摸着太后这时候早就走了,让先生见笑,孤先回去了。他的声音有几分没睡熟的沙哑。
    谢明月颔首,臣同陛下一起。
    回长乐宫?李成绮问时好像还没完全清醒。
    谢明月无言一刻,目光有一瞬掠过小皇帝被揉得泛红的双眼,出宫。他说。
    李成绮回长乐宫时近子时。
    他更衣时突然想起靖嘉玉与靖尔阳,于是道:太后和国舅什么时候走的?
    臣没有细看,应是午时,季氏道:谢太傅派人传话来不久,太后与国舅就都离开了。
    午时?
    那岂不是他刚去找谢明月不久,谢明月就派人来了。
    那谢明月为何不告诉他靖氏兄妹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想见太后与国舅?李成绮暗衬。
    以谢明月之慧,不应该啊。
    第30章
    戚国公府今日还是那样热闹。
    车马将国公府前的街塞得水泄不通, 车夫站在马车旁同身边人闲扯,不时衣饰齐整的国公府仆从送人出来。
    自从新帝登基之后, 戚不器府上门庭若市, 日日皆有达官显贵带着珍奇礼品拜见。
    戚不器喜欢做媒,且因为他身份实在显贵,又曾得先帝青睐,同当朝谢太傅、摄政王都有交情, 所以许多人不敢说, 也不敢说的媒, 到最后都会找上他。
    眼下在京中, 无数人翘首以盼的婚事,莫过于才登基不足半年, 身边一个女眷也无,却已十八岁的小皇帝立后之事。
    陈词滥调戚不器听得耳朵起茧子,他实在不厌其烦, 命人将今日所有的事情都推了,先上了奏折请见皇帝, 得首肯后, 换了身衣服, 将要入宫。
    车夫套好车马。
    公爷怎没好好睡一觉再入宫,戚不器待下散漫, 因而国公府不少老人都敢在戚不器面前自若说笑,车夫看着面有倦容,似乎睡好的戚不器道:陛下就在宫里面, 您不去, 陛下也不会跑了嘛。
    戚不器上车, 车帘撂下前, 亦开玩笑般地回答:跑是跑不了,怕的是有人惦记,占了你家公爷的先可如何是好?
    即便戚不器已经看不见了,车夫还是深以为然地点头。
    皇后是多贵重的身份,当然有的是人惦记。
    车马辘辘前行,自宫门口,守卫恭恭敬敬请戚不器下马车。
    早有宫人等待,见戚不器出现,面上立刻浮了笑,国公爷,几人见礼,为首的那个笑道:国公爷可算来了,上午陛下知道国公爷要来可高兴了好一阵子,方才还问呢,早早地命奴婢等来候着国公爷。
    自从先帝崩逝,戚不器就没入宫过,同小皇帝在印象中只有一面之缘,他听这宫人喜气洋洋地如同过年一般地说话,只当是讨他开心的谀词。
    他取了腰间香囊,从中拿了几粒金瓜子扔过去,笑道:好会说话的丫头。
    宫人眼疾手快地接住,笑容满面道:谢国公爷的赏。
    戚不器不知道,那宫人所说的并非全是假话,小皇帝确实很期待。
    上一次场面尴尬,李成绮甚至没能走近看一眼,今日得知戚不器请见,怎不应允?
    戚不器被人领着进去。
    长乐宫的路他其实走得轻车熟路,碍于宫规只能规规矩矩地等着一层一层地通报,足足一刻过去,才有太监声音高声道:陛下到
    戚不器下拜。
    一道打量般地目光落在他身上。
    国公请起。说话的人声音很年轻,年轻得近乎于稚嫩。
    他还未抬首,面前已立了双皂色靴子,小皇帝竟下阶,虚虚将他扶起。
    戚不器顺势起来,谢陛下。
    他这才抬头,看向小皇帝。
    大典之上隔着人群,小皇帝高冠垂旒,他未看清人脸,此刻两人不过三步之隔,戚不器自觉经历过朝中不知多少腥风血雨凶险之事,今见小皇帝,面上恭谨的笑容却险些维持不住。
    陛下?!
    三步之外,小皇帝眼中含着笑意地看他。
    戚不器缓了一息,敛去满眼震惊。
    很像,但又没那么像。
    他没有先帝那样锋芒四射,近乎冷然的美丽。
    看清少年的脸,戚不器才明白当日李旒为何力排众议,竭力举荐他为帝。
    也明白,谢明月为何这次没有反对。
    李成绮将戚不器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说不出心中是何复杂滋味,故人犹在眼前,触目生情,然他连安抚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李成绮忽地想到,以李愔和他之肖似,谢明月见到他却是最淡然的一个。
    他在心里忍不住叹笑,谢卿看来对孤一点留恋都无。
    李成绮低声对青霭道:将给国公的茶换成雪芽。
    青霭虽不解,但他视李成绮的吩咐如天,马上过去换茶。
    戚不器直到被赐座之前都有些茫然,为了定心向皇帝道歉之后便喝了口茶。
    然后难喝得差点吐出来。
    李成绮看他眼睛一瞬间睁大了,表情颇为一言难尽,以茶杯掩唇,戳饮一口。
    他不能安慰戚不器,安慰也无用,与其让他一直沉浸在皇帝早死了的悲伤里,还不如喝口陈茶醒醒神。
    戚不器不知道自己喝的茶和李成绮喝的茶不是同一种,他心中波涛汹涌,无外乎: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宫中常有苛待之事,深宫之中奴大欺主,然而欺负到皇帝身上的倒是头一例。
    戚不器咽下茶水,委婉道:陛下在宫中住的可还习惯吗?
    李成绮住了三十年,当然不会不习惯。
    小皇帝点点头,乖巧回答:诸位大人对孤都颇为照顾,孤住的很是习惯。
    这茶也能叫很是照顾吗?
    戚不器原本悬着的心却无端地放下来,这是不是意味着谢明月对小皇帝的事其实并不不留心?
    他掩了眼中的晦暗之色,臣之前云游各地,到峡州时结实一友人,这友人家有茶园,产的茶叫碧涧明月,每年都派人送来一次,虽比不得宫中珍贵,但滋味甘甜,很有些野趣,陛下可愿意赏光尝些?
    李成绮顿了顿,戚不器确实定心不少,但他没想到戚不器喝到这种茶之后的反应是给他送茶。
    碧涧明月?小皇帝笑:好名字。孤很是好奇。
    戚不器心情更复杂了。
    怎么好像小皇帝对谢明月不很抵触的样子。
    虽说小皇帝仇视权臣太过无益,却会令自己自讨苦吃,但离谢明月太近更不是好事。
    他心中滋味不可言说,忍不住低头又喝了一口茶,险些被呛到,环顾一圈。
    但见旧物具在,长乐宫中竟无半点变化,小皇帝尚未亲政,他与这座巍峨皇城而言。
    不过是个客人,客随主便理所应当,可先帝驾崩两年了,谁是主?谁在暗中保存着先帝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他望向小皇帝与先帝肖似五分的脸,心绪难言得硬生生将茶水咽下去,心思流转,朝李成绮笑道:陛下的长乐宫美则美矣,却缺人气。
    李成绮立刻反应过来。
    好啊,你来见孤就是为了来说媒?
    上次戚不器说他长乐宫中缺人气还是他上辈子的事,彼时李成绮还没想那么多,顺着戚不器的话问他缺人气怎么办?
    戚不器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寻常宫室缺人气,多些人居住便可,然而长乐宫是天子寝宫,非同寻常,上通星璇,下连龙脉,不可贸然行事,未央宫与长乐宫遥遥相对,未央宫空置许久,便朝长乐宫借气,陛下若要解决此事,不如命人长住未央宫,诸事便可迎刃而解。
    未央宫是皇后寝宫,李成绮一下就听明白了戚不器的意思。
    不过他当时实在没心情也没时间娶个皇后,他笑眯眯应付道:卿言有理,可未央宫空置,不修缮无法住人,眼下国库吃紧,户部尚书天天到孤面前哭穷,孤朝他要半个锱铢都割他肉似的,孤今日要大修宫室,老头子明日就得抽腰带到长乐宫上吊。
    他就不明白,戚不器一好好的国公爷,怎么喜欢给人保媒拉纤呢,他又不缺那些个谢钱。
    李成绮对着戚不器满含期待的眼睛,疑惑道:缺人气?长乐宫这么多人,怎还会缺人气?
    戚不器听小皇帝接话,立刻来了精神,比多年前更一本正经地拿出了哄小孩的架势,循循善诱道:陛下,臣说的人气不是说宫中缺仆从,他站起来,亲自过去打开窗户,陛下可看见未央宫了吗?
    李成绮实话实说,没看见。
    他坐在这确实看不见。
    戚不器一噎,但还是耐着性子道:陛下可知道,长乐宫与未央宫在一线遥遥相对?
    李成绮心说戚卿多少年了你居然还是这一套。
    他也笑,孤知道。
    未央宫空置许久,平日里只有宫人打扫而已,长乐宫气盛而未央宫气衰,未央宫便朝长乐宫借气,长期以往,长乐宫与未央宫的人气却都不足。
    戚不器说完,发现小皇帝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目不错珠地望着自己,眼神茫然,却还有些崇拜,戚不器顿时升起了一种骗小孩的愧疚与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李成绮小声问:能不借吗?
    戚不器一愣,什么?
    能不借未央宫吗?李成绮重复了一遍,看戚不器目瞪口呆的表情他险些笑出来。
    大约臣,臣才疏学浅,应是不能的。戚不器磕磕绊绊地回答。
    李成绮叹气,似乎很是失望,那就多命些人在未央宫吧,也不难。
    戚不器心思转的飞快,张口就来,未央宫意义非比寻常,同陛下的长乐宫一样自有神明护佑,若非一命格极贵者住进去,终究无用。
    戚不器其实也很不想劝,哪怕多少人提着东西请他入宫劝劝皇帝太后,早做立后的打算,早有子嗣,以安天下之心,戚不器每次听到这话心中想的都是放屁,安天下之心?
    早早立后,安的是削尖了脑袋想凭借女儿平步青云荣华富贵的人之心。
    然若不娶妻,就始终是个变数。
    李成绮心中很是佩服戚不器这编瞎话的能力,若非戚不器执意不受官职,李成绮很想给他个负责对他国事务的官做做。
    小皇帝手撑着脸,似乎颇为烦恼。
    戚不器没在李昭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不由得想,要是在陛下脸上看到这般神情,得是件多吓人的事啊。
    他正要隐晦地表达一番劝小皇帝立后的话,李成绮眼前忽地一亮,要命格极贵者?要多贵?
    戚不器无言以对一息,答道:陛下居长乐宫是成律。
    孤没想住,孤住长乐宫住的很是习惯,李成绮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谢先生不是在长宁殿理事吗?长宁殿太小,昨日孤去时发现文书典籍都要没地方放了,不如让谢先生搬去未央宫住吧。未央宫大的很,一宫十六殿,并有个花园,若是做事太累,到园中逛逛也好。
    戚不器闻言只觉眼前一黑。
    谢明月?未央宫?
    虽说谢氏一门出了几位皇后,谢明月没出生前和李成绮也有个开玩笑般的婚约。
    但和谢明月有婚约的是李昭,不是李愔,李昭算得上李愔名义上的父亲,这不对劲他都在想什么!
    戚不器用力晃了晃脑袋。
    李成绮看他表情,不忘添柴,谢先生命格应该够贵了吧,唔,要不要孤和谢先生说,要谢先生的生辰八字来算算?
    您是已经把谢玄度定为皇后人选,要问名了是吗?
    戚不器心中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力和挫败,刚才觉得这小孩可爱的想法一扫而空,陛下,臣
    李成绮看他。
    臣看着,长乐宫也不是很缺人气。戚不器道。
    李成绮笑着点头,不缺就好,可把孤吓坏了。
    您也把臣吓坏了。
    戚不器心说。
    他先前对李旒选的人很不以为然,今日再见,仍旧认为不完全像,先帝不会这般活泼。
    但比起被庄肃大典吓的不敢动的样子,小皇帝的表现让他改观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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