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过来上茶点。
    戚不器扫了一眼这漂亮的小侍女,忽道:陛下可喜欢哪家贵女吗?
    他发现同李成绮说话不能拐外抹角,不然很容易被小皇帝绕到一些奇怪的事情上。
    孤初来京中,哪家的贵女都不认识,贵子倒知道几个,譬如谢家的小侯爷,原家的笃时公子。李成绮答。
    您对谢氏一门为何这般执着?
    戚不器忍不住想。
    李成绮喝了一口杏仁茶。
    那陛下,戚不器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斟酌了,直接说: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李成绮沉吟道: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对李成绮这个上辈子这辈子都一个姬妾也无的男人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崔愬当年也有为他定下太子妃的打算。
    不过是挑家世合适年龄相当又亲近崔氏的,无需考虑李成绮的意见。
    崔愬死后李成绮有诸事要忙,他身体时好时坏,总觉得自己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要是今天娶妻明天死,他那可怜的皇后境遇一定不会好,最好是会被送到寺中为国祈福,要是留下儿女,他早早撒手人寰,孤儿寡母,更是举步维艰,于是此事便搁了下来。
    诸位大臣提过几次,李成绮不堪其扰,让谢明月以后看到这样的折子不必递给他,直接烧了就行。
    他喜欢什么样的想不出,不喜欢的却有。
    李成绮脑海中立刻就浮现出了谢明月修长玉立的身影。
    虽然不是女子。
    孤喜欢娇纵些的。李成绮道。
    戚不器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成绮朝他笃定一般地点头。
    戚不器很难理解为什么。
    娇纵可爱,表里如一,还有最要紧的一件,戚不器立刻提起精神,别太高。
    戚不器:啊?
    李成绮道:不必太高。
    可小皇帝也不矮啊。
    臣,记住了。戚不器回答。
    若非李成绮的表情太认真,他甚至以为李成绮在戏弄他。
    小皇帝字字真心。
    青霭快步过来,俯身在李成绮耳边道:陛下,玉京侯给您送了一样东西。
    李成绮立刻就想到了谢明月提起的那把剑,他朝戚不器抱歉地笑了,道:先生送了一件东西给孤。
    戚不器立刻道:陛下不必顾及臣,他顿了顿,能被小皇帝称为先生的唯有当朝太傅谢明月一人而已,玉京侯品味脱俗,想来送陛下的更是倾城之物,不知臣可有幸开开眼界吗?
    李成绮听他说的一本正经,失笑道:自无不可。
    青霭将人传召来。
    抱着东西的不是谢明月派来的人,而是长乐宫的宫人。
    比起李旒的兴师动众,谢明月仿佛只是临时起意随手送了个小玩意。
    谢明月是个文官,谢氏一族也未曾出过武将,李成绮其实很好奇谢明月送来的剑究竟是什么样。
    他三步并两步,十分不稳重地自己过去了。
    戚不器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他为什么觉得小皇帝对谢明月不止是不反感,相反可能颇为仰慕。
    不然如何解释小皇帝对谢明月送来的东西这样期待。
    盒子之前检查过,众人见李成绮雀跃,也无人提醒他自己去取跌了身份的事情。
    有人心中暗惊小皇帝亲疏不分,与李旒形同陌路,与谢明月却十分亲近。
    李成绮掀开盒子。
    里面确实是一把剑。
    这把剑比寻常的剑长不少,剑身却很纤细,即便由剑鞘束缚,却一点都不显笨重,这是一把从镡至铗皆秀丽无比的长剑,宛如春风中青翠的柳枝,李成绮手指轻轻擦过剑身,不同与他曾有过的几把名剑那样寒气砭骨,不出鞘已然能伤人,触之温润,剑鞘不似由精铁锻造,反而像是一块铁色的玉。
    这剑太长,李成绮拿着反而不方便,干脆握住剑铗将剑从匣中取出,抱在怀中。
    剑贴着他的脸,他转身朝戚不器笑道:孤可有抱剑侠客的风度吗?
    这把剑
    戚不器瞳孔一震,长久没有说话。
    国公?他疑惑地开口。
    臣为陛下的风度所折,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戚不器颔首笑道:这把剑,样子十分特别,配陛下很相得益彰,臣一时看呆了。
    他走近两步,陛下可看过内里了吗?
    李成绮闻言,将剑鞘取下,立刻有宫人恭敬接过。
    剑身月白,清越得像是一泓水。
    人面照之,如临山泉。
    几缕长发被吹起,恰好落到剑身。
    立断。
    众人所见具惊,因为这把剑看起来实在半点攻击性都没有,只好像仙人将水停留在了李成绮手中。
    锋而不寒。李成绮叹笑,这次说的十分真挚,确实一把好剑。
    他往下一看,剑铭青玉案。
    青玉案。李成绮喃喃自语: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不对,不对。
    不应是这个意思。
    叫青玉案的词太多,李成绮一时想不出,只得搁在一旁。
    戚不器附和道:确实是一把好剑。
    青玉案
    他心中喃喃。
    多年之前,他在书房中翻到了先祖父所编撰的剑谱,图谱中无一把声名流传甚广的名剑。
    反而皆名不见经传,图谱中所记录的剑大多有怪异之处,吸引戚不器的不是剑,而是旁边注释的,关于这把剑的典故,其中令戚不器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这把出自谢氏的青玉案。
    青玉案三尺有余,重三斤十二两,乃是一把上制之剑。
    作为一把剑,它过于轻灵,时常给人这把剑只能供以赏玩的错觉。
    一开始,青玉案也确实只是一把归于贵女赏玩的剑,是数百年前,谢氏嫁女时的陪嫁。
    而这位贵女,是谢氏所出的第一位皇后。
    谢皇后与丈夫琴瑟和鸣,堂蕲政变时,谢皇后曾用这把剑杀死了想对皇帝行不测之事的逆臣,夫妻厮守三十载,帝崩逝后,谢皇后并没有常年居于深宫。
    反而回到家中长住,这把剑,也是她在家时,赠予了家中她一极喜欢的女孩。
    这亦是她的陪嫁。
    此后百年,这把剑总能随着谢氏贵女出嫁,又因为种种原因,被赠回谢氏。
    中断于谢明月祖父时。
    此后谢氏人丁凋零,少有嫁娶,这把剑便尘封在府库中,所知之人甚少。
    若非他先祖父一直潜心于剑器,恐怕除非谢明月自己,已经无人再知道这把剑有何典故。
    戚不器当时颇为可惜这样的事情就此中断,不想再见却是今日场景。
    这把剑的意思,太明显不过了。
    谢明月赠剑的意图,也再明显不过了。
    戚不器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没发出任何声音。
    小皇帝担忧地望着他,国公?他轻轻唤道。
    先帝大权在握,志不可摧,谢明月未能如愿,如今的小皇帝却是身家性命俱握在他手中,生杀予夺。
    戚不器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戏谑道:为了陛下的婚事,臣府上的门槛都快被人塌烂了,臣折腾的几个日夜都没睡好,让陛下见笑。
    他心里发沉。
    自有传言说李旒选了一个与先帝相似的储君后他就一直都担心这件事,不想还是发生了。
    李成绮收剑入鞘,只觉得这把剑碰起来十分舒服,他抱着剑,毫无心机地对戚不器道:那孤陪国公一条门槛如何?
    戚不器不对劲。
    为了这把剑?
    李成绮疑惑地看了看这把剑,没看出什么不对劲。
    臣不敢收。戚不器笑呵呵地回答。
    少年抱剑的模样刺得人眼睛都痛了。
    君赐不可辞。李成绮压低声音,门槛钱孤命人送过去,国公别忘了之前说的茶。
    明明是在算计,模样却无端地透出些天真。
    放在寻常人家,还是个能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孩子。
    戚不器嗓子一阵阵发紧,臣不会忘的。他学着少年人的样子压低声音,天色不早,臣不打扰陛下赏玩宝剑了。
    李成绮把剑放回匣中。
    戚不器立刻道:陛下留步。
    李成绮更疑惑了。
    戚不器以前可从不讲究这个,他眼下只能把戚不器的异常归结为换了个皇帝,他不适应。
    来人,李成绮没有坚持,送国公出去。
    戚不器拜过皇帝后大步出去。
    李成绮手指弹了弹剑身,玉鸣似的动听。
    到底怎么了?
    去长宁殿。一离开长乐宫,戚不器面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第31章
    长宁殿偏殿, 谢明月听完宫人禀报,淡淡道:他想来, 就让他进来。
    不多时, 戚不器大步进入偏殿。
    偏殿中烟香袅袅,谢明月今日穿着件素色宽袖常服,许是怕袖口蹭到墨汁,拿笔那边袖子向上卷了一点, 谢明月见他面上隐隐有冷色地进来, 温言开口,来了。
    戚不器见他如此泰然自若地坐着, 忍下心中种种情绪,只道:我刚从陛下那回来, 当日在大典上不过远远看了一眼,今日再见,确有先帝遗风。
    谢明月颔首, 眼中有零星笑意,宛如一点微光似的,陛下毕竟年少, 性子还有些跳脱, 在宫中教养,假以时日, 必和先帝行事无甚差别。
    阖宫之中,谁能教小皇帝?
    无非是谢明月这个太傅罢了。
    戚不器听得心中冰凉一片,教得先帝一样, 亏谢明月说得出口!
    如太傅所言, 若陛下真能如当年先帝一般, 是我朝之幸,戚不器亦笑,不过陛下年岁还小,秉性未定,人各有志,何必强求肖似谁呢,以人力勉强,或许会适得其反。
    谢明月抬眼。
    这双淡色的眼睛仿佛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
    那一刻,戚不器就清楚,谢明月什么都知道。
    陛下如璞玉,谢明月娓娓,若加以雕琢,日后必定成器,国公多虑了。
    可雕刀,只能在谢明月一个人手中。
    他这是,将对先帝那些妄想,尽数转移到小皇帝身上了!
    戚不器面色微僵。
    和谢明月这样的人说话,实在太废心思。
    戚不器不事朝政多年,与谢明月交往甚少,俩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关系罢了,唯一的交集只有李成绮。
    李成绮召戚不器入宫时常抱怨国事,除却国事,便是抱怨谢明月。
    在当时的戚不器眼中,谢明月是个好胜太过的能臣,有本事的人大多争强,戚不器常常拿这话劝慰皇帝,他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他无诏入宫的那日
    戚不器压抑着怒火,陛下过完今年的生日便十九了,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放在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这个时候孩子兴许都有几岁,谢相是陛下的先生,可有在此事上为陛下打算过?
    他这话说的半点都不突兀,因为戚不器就是这样一个喜欢给人保媒拉纤的人。
    谢明月笔都未停。
    不急。他回答。
    你当然不急,小皇帝这辈子都不成婚于你而言才是最最称心如意之事。
    谢明月似乎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实在敷衍,我会留心,为陛下选的个样样俱佳的。
    太傅要选的这个,可是出自谢氏?戚不器问,声音里有些压抑怒火的沙哑。
    谢明月竟轻轻点头,反问道:为何不可?
    回应他的是矮架上花瓶被砰地砸碎在地的声音。
    谢明月不问为什么,甚至连看都懒得看,继续做自己的事。
    微光中,谢明月轮廓显得柔和不少,简直像是一尊塑得极细致精心的神像。
    原来道貌岸然,就是这个模样。
    侧殿中声响不断,然而没有谢明月的命令,无人敢进来,只听着里面的声音惊恐地面面相觑。
    谢明月笔尖墨汁已干,在砚中蘸了蘸。
    戚不器突然注意到了这砚台,大步上前,竟直接拿走,高高举起,正要重重摔下,原本平静批阅奏折的谢明月忽地有了反应,道:陛下的爱物。
    这个陛下指的当然不是小皇帝,而是先帝。
    砚台已脱手,戚不器闻言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捞,好在他反应极快,猛地拽住了砚台,余下墨汁四溅,他抓着砚台,手上黑漆漆,还有墨汁顺着手背流淌,蜿蜒出条条黑痕。
    正是先帝那方龙尾砚。
    戚不器噎着气,却将砚台轻轻放到桌子上。
    李成绮生前所用,砸一样少一样,戚不器狠狠瞪了安闲的谢明月一眼,面色铁青地跪坐到谢明月对面。
    谢相是什么意思?他问。
    谢明月搁下笔,柔声回答:我愚钝,不明白国公想问什么。
    戚不器冷笑道:谢相装模作样的本事愈发娴熟,好,他气的想给谢明月鼓掌,既然谢相不明白,我且问明白,敢问谢相送给陛下的那把剑,是什么意思?
    谢明月的眼中流露出丝丝惊讶,他朝气得嘴唇都白了戚不器轻轻地笑了,道:送剑的寓意虽不十分好,但也不至于令国公气成这样。况且,他笑得愈发温和了,似乎还有点疑惑茫然地反问戚不器,摄政王送得,我为何送不得?
    摄政王送剑是什么意思?戚不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了,他想向陛下表忠?还是想威胁陛下?无论是什么,其心可明明白白公之于众,谢玄度,你的心思,他声音骤然冷厉,充满了嘲弄,你可说吗?你敢说吗!
    谢明月笑吟吟地问:我心磊落,有何不可说?
    陛下十八岁。戚不器答非所问。
    一时寂静。
    小皇帝才十八岁,他说不上单纯,但至多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少年人,他被家中惯坏了,从来没见过朝中风雨,天地苍生不知,他不是李昭,更比不得李昭,老狐狸满腹野心成算,花言巧语,最不会付出半点真意,他没心没肺,心冷情冷。
    新帝不过与先帝五分肖似,怎可混为一谈?
    在戚不器看来,谢明月疯得丧心病狂,这样做,岂止摧折小皇帝,更是在侮辱先帝!
    仿佛刚才蘸得不够多,谢明月一手敛着袖子,倾身蘸了蘸砚台上还未完全干的墨迹。
    陛下年岁尚小,无论先前在王府时如何,尚有雕琢余地,我们更应该放心才是。谢明月回答。
    戚不器闻言忽地笑了,陛下诚年幼,不过这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他望着重新坐回去的,好像觉得和他谈话没什么意义,又拿起奏折翻看批阅的谢明月道:谢相是托孤重臣,还是陛下临终前握着谢相的手说,请谢相看顾后代子孙?
    戚不器想起,在他入宫的那个午后。
    天热得连蝉都不愿意叫一声,他本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出门,奈何和陛下半个月前便已约好今日入宫,他总来宫中,轻车熟路,长乐宫中人见到他不需通报,只见礼放行。
    那个午后,宫人见他来满眼欲言又止,然而当时他太匆忙了,根本没在意这个神情之后的未尽之意。
    他看见了谢明月。
    在长乐宫中看到谢明月没什么稀奇的,李成绮对谢明月早有恩赏,谢明月可自由出入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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