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想要回,臣只是怕伤到陛下。谢明月循循善诱道。
    先生说的很有道理。李成绮往里面灵巧地一滚,直接滚到最里面,他怀中仍抱着那把剑,五指紧紧扣在剑鞘上,乌与白颜色反差之大,几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但孤不听。他用脸颊蹭了蹭这把剑,下颌压在剑鞘上,他动作不像是在把玩死物,更像逗弄活人,仿佛怀中的不是一把剑,而是他所珍爱之人。
    李成绮抬起眼睛,挑衅似地瞥了眼坐在床边的谢明月。
    他眼尾上挑,收拢的尾端不是暗色,反而泛着浅淡的红。
    在李成绮看不到的地方,宽大袍袖下的手指无声地攥紧,又猝然放开。
    在谢明月看来,李成绮这个举动实在太不知死活。
    谢明月倾身,陛下。他声音十分柔和,却无端透着一种冰冷,在李成绮听来,仿佛被一条蛇缱绻地缠住了喉咙。
    阴影骤然笼罩了李成绮的身体。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睁圆了,睡意登时消散大半,抬头看向居高临下的谢明月,先生?
    谢明月身上冰冷而苦涩的香气灌满了他的鼻腔,不难闻,却令他觉得有些窒息。
    谢卿你真是变了。李成绮在心中叹息。
    从前谢明月都是能劝说绝对不动手。
    谢明月喜洁。
    谢明月屈起的手指在李成绮的手背上轻轻一敲,陛下,臣为您将剑放起来。
    他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
    李成绮抬起头看他。
    谢明月鸦羽似的黑沉睫毛压下,掩去了眼中翻腾着晦暗情绪。
    即便仅是一把剑,这个画面却让李成绮方仿佛回到了他上辈子。
    李成绮决定之后的事情一般很难被撼动,除非这个人是谢明月,李成绮做事只愿意臣下忠心耿耿地执行。
    但不允许别人有任何质疑,巧的是,他当年最为爱重的臣子谢明月也如他一般。
    青玉案锋利,臣怕伤到陛下。谢明月说这话时还是那样温和。
    温和到了李成绮觉得倘若自己拒绝他,他一定会很伤心的地步。
    可无论怎么温和,为臣者都没有资格要求主君怎样处事。
    李成绮发现自己给自己找气受的能力真是更上一层楼了。
    明明刚才让谢明月离开就可以都相安无事,不必废那么多口舌,现在还要被谢明月命令一般地放下剑。
    李成绮手腕一翻,竟将谢明月的手掌扣在手下,他把谢明月的手往自己那边用力一拽,笑眯眯道:先生若是实在害怕伤到孤,不如留在这陪孤如何?
    第33章
    谢明月顺着李成绮那支骨肉匀称的手看上去, 小皇帝里衣本就没有好好穿。
    因为刚才在床上滚了两圈, 此刻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他仰着头,喉咙曲线一览无遗,脆弱,纤细。
    谢明月眼中氤氲着浓稠的暗色。
    李成绮的喉咙近在咫尺, 喉结上下滚动, 仿佛在诱惑人将手贴上去。
    谢明月抽手。
    臣失礼。他道:请陛下见谅。
    他虽然这样说, 神情中却没有半点认为自己错了的意思。
    陛下,青霭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已经收拾好了。
    李成绮把剑往床铺上一掷,先生请。
    谢明月朝李成绮略一颔首,撩帘出去。
    青霭毕恭毕敬地站在床帐外。
    李成绮以手指弹了弹剑,送剑是谢明月, 看见抱剑不悦的还是谢明月,非要他将剑送到太庙供着才算不辜负谢明月送剑的心意吗?
    他将床上堆起来的书往旁边一推, 直挺挺地躺下。
    那把剑就在他不足二指外的距离的床褥上放着, 剑鞘乌黑, 而床铺锦绣,有种微妙的反差感。
    李成绮五指划过剑鞘, 想起谢明月方才的样子,五指聚拢,在剑鞘上轻轻一拍,睡吧。他对剑道。
    他阖目, 缓缓睡去。
    哒。
    是什么?
    李成绮茫然摸了一下脸。
    湿滑、冰冷、是水, 是眼泪?
    李成绮愕然, 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才发现眼泪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淌出,竟是他自己的眼泪。
    孤在哭?
    这感觉太过陌生,李成绮已多年未体验到了。
    我拿着崔愬的剑去见李言隐,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沙哑而冰冷,听得人简直要不寒而栗,我说,崔愬窃国,朝权,除灭忠良,祸国殃民,今上天降罚,国贼伏诛,崔愬佩剑在此,请父皇一观。这个声音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却止不住地颤抖。
    他像是受寒,吐出来的语句在发颤,却尖刻,李言隐看了我好久,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一般,玄度,你猜我的好父皇对我说什么?
    他不需要谢玄度的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他说,现在是轮到孤了吗?
    李成绮大笑,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眼中没有笑意,唯有深深厌恨,他以为我是来杀他的,我怎么会呢,血亲相残的事情今日有一桩便够了,我只是,劝他退位罢了。
    即位多年却毫无建树,外有强敌侵扰,内有朝臣专权,国中沸反盈天,民不聊生,我对他说,请陛下安享太上皇之位,我将以国养之。雷雨轰鸣的夜晚,照亮了李成绮面无人色的脸,我从前以为,李言隐做皇帝,不能安天下,却能保护这一京之人。他唇角带笑,身上却颤抖得止不住,灼灼被送走那日,我才忽然明白了,我的父皇谁都保护不了,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谢明月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像是个快要溺死的人,猛地将谢明月的手扣紧,死死地攥着,像是怕他离开。
    谢明月淡色的瞳孔映照着他狼狈的面容,谢明月的眼神太复杂了,李成绮现在不愿意去细想,谢明月面对着落泪的他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玄度。他沙哑着声音吐出这两个字。
    谢玄度。
    玄度,你没看见,崔愬被刺了数剑仍未倒,他被人按着跪到我面前,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看见这个场面,我想起的是他抱着我射箭的样子,李成绮闭上眼,眼泪如同珠子一般地滚落,我想的不是与崔愬之间的血肉亲情,而是想他那样的人,居然有跪在我面前的一天。
    您是天下之主,谢明月的语气温柔极了,无论谁都跪在您面前都理所应当。他轻柔地哄着,劝着,崔愬罪不容诛,您已经仁至义尽了。
    在谢明月口中,李成绮无可指摘。
    李成绮晃了晃脑袋,他有一种奇妙的脱离感,他看得见谢明月,也看得见颤抖得宛如一只被暴雨打湿羽毛的鸽子的自己。
    他看着觉得有点好笑。
    他叹笑当时自己年纪还是太小,心还是太软,他杀崔愬时感情复杂,逼李言隐退位心中便有无尽愧怍震恐,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他向来孱弱,将佩剑放到李言隐桌上时手却没有一点颤抖。
    他平静地,带着一些作伪地痛心的表情面对李言隐,陈述自己舅舅的罪名。
    万岁呼声如山崩,他手捧李言隐退位诏书,肃然接受众臣朝拜。
    半夜,刚刚独揽大权的储君召谢明月入宫。
    李成绮从始至终都没变过的一点便是,他坚定做一件事,杀一个人时,他无论事前事后多么悲恸,多么不舍,仿佛悔不当初,仿佛痛彻心扉,都不会影响他做这件事。
    譬如说,他对逼李言隐退位心怀愧疚,但无论再重新给他几次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他杀人,与他满心悲哀地给这人哭丧,一点也不冲突。
    李成绮看戏一般地看着,他看见谢明月被自己紧紧抓住了一只手,手指握着谢明月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淤红。
    但他没能看见,谢明月犹豫了许久,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李成绮散落在身侧的长发。
    李成绮骤然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
    李成绮刚睁开眼睛就被阳光刺得闭上了,他皱眉道:谁干的?
    将帐幔束起来的宫人战战兢兢道:是谢太傅让奴婢们做的。
    谢
    李成绮这才想起来谢明月昨夜宿在长乐宫,他压抑着心头火气,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卯时一刻。男人回答他。
    李成绮瞬间睁开眼睛。
    谢明月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李成绮蹭地从床上坐起来。
    谢先生,李成绮有点咬牙切齿地说:孤请先生雨夜在孤这留宿一晚,孤不曾想过先生对孤感恩戴德,但先生是不是不应该恩将仇报?
    不早了,陛下。谢明月道:陛下不是答应了要请个剑术先生到宫中来吗?臣想,不如便卯时起来练剑,到辰时人已十分清醒再读书,陛下觉得如何?
    孤觉得不如何。李成绮回答的十分断然。
    他揉了揉自己涨得发疼的太阳穴。
    晚上梦见谢明月,白天一睁开眼就看见谢明月,这么可怕的事他从前想都不愿意想。
    李成绮的头发乱蓬蓬地翘着,他把凌乱的几缕挽到耳后,先生为何还不走?被一大早叫起来还不能发怒的李成绮心情十分烦闷,难不成先生伺候孤换身衣服吗?
    即便里衣松松垮垮,但仍然能看出小皇帝极好看的腰线。
    像是刚刚抽条的柳枝,柔韧,却极鲜活。
    谢明月道:不敢。语毕退出去。
    李成绮不解地看了眼谢明月的背景。
    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谢明月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以前谢明月处事还算有迹可循,而今倒是愈发随心所欲了。
    全部收拾齐整已过了小半个时辰,青霭半跪着为他在腰间系玉时,李成绮随口道:先生走了吗?
    青霭道:谢太傅正在殿中看书。
    所以他还得再管谢明月一顿早饭?
    李成绮想给自己鼓掌,留臣子在寝宫夜宿,早上还同臣子一起用膳,他可真是可以名留青史的贤君。
    谢明月就那么缺一顿在长乐宫吃的早饭吗?
    他心说。
    但既然谢明月在,除非他不吃饭,不然没有传膳了不叫谢先生一声的道理。
    于是俩人对坐着吃了顿饭。
    因两人都从不在吃饭时说话,故而这顿早饭吃得沉默无比。
    吃过饭,李成绮又乖乖和谢明月去御书房了。
    在李成绮做过最可怕的梦里,也从未梦见过这样丧心病狂的场景。
    好在这么可怕的事情只持续了半天,才让他稍微感觉到了点欣慰。
    御书房中,谢澈和原简已在等候,见谢明月与李成绮一道过来,皆起身见礼,两人眼中俱有愕然。
    李成绮看了看神色平静的谢明月,觉得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又想摸摸自己的脸,但碍于谢澈和原简在,才只点了点头,坐到椅子上。
    谢明月打开书。
    书房中气氛很是诡异。
    之前谢澈还能和他悄悄地做些小动作,或者趁谢明月转头时小声说上几句话,今日竟然目不斜视地看着手中的书本,不时点点头,仿佛心无旁骛。
    原简更不必说,他上课从来专心致志,无论李成绮和谢澈悄悄传字条传得多么火热,他都看不见一般。
    李成绮曾经觉得原简站在自己身边,就如同站了一个门神般,现在又多了一个谢澈,两个门神将他挡的严严实实。
    李成绮几次眼神示意谢澈,都没得到谢小侯爷的任何回应。
    谢明月话音停住。
    李成绮立刻就坐直了,老老实实端端正正地看书。
    陛下若是有话想对谢澈说,可以直说。谢明月微笑着道,看起来十分善解人意,等您说完,臣再讲就是了。
    李成绮断然道:孤没话要说。
    陛下真的没话说?
    没话说。
    谢明月又继续讲。
    李成绮干坐在椅子上,因为原简和谢澈谁都不说话的缘故,他今日难得把课听进去了一些。
    他承认谢先生讲的很好,但没有一样是李成绮想听的。
    谢澈终于在李成绮开始玩毛笔的时候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成绮看向谢澈。
    谢澈再一次欲言又止,与李成绮甫一对视,就将目光别开了。
    他反常的太过明显,让李成绮生出了一种,你们这些人发疯都要扎堆的无奈感。
    李成绮真很想派人去查查,看看有没有意图不轨的乱臣贼子给谢明月戚不器谢澈等人下蛊。
    自从李成绮到书房就没用过几次的笔被他薅得七零八落,狼毫从他的二指间飘落下来。
    一着绯色官服的中年人安静站在门口。
    谢明月讲完这节合上书,温和地让小皇帝歇息片刻。
    谢澈等谢明月出去,才偏头面向李成绮,却也不看小皇帝的眼睛,将声音压得很低,不太自然道:昨天晚上,我家父留宿在长乐宫?
    这就是你今天不理睬孤的原因吗?
    李成绮沉默几息。
    原简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惊讶。
    他惊讶的不是谢明月留宿长乐宫,惊讶的是谢澈就这样直白地问出口。
    李成绮看见原简的表情,忽然发现昨天晚上留谢明月住下的时候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实,他身份没变,谢明月身份也没变。
    但两人的关系可不是可为楷模的万古君臣典范,昨夜谢明月在长乐宫中留宿,在旁人看来,要么是小皇帝谄媚太过,要么是谢明月已经嚣张跋扈到可以随意宿在宫中。
    且,宿的是长乐宫。
    历代帝王寝宫。
    这般奇耻大辱,简直是值得宗亲去太庙哭祖宗。
    这件事,李成绮把声音压得比谢澈还低,很多人知道?他抱着不可能的幻想。
    谢澈表情很一言难尽。
    李成绮转向原简,笑眯眯道:笃时昨天晚上可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原简看了眼在不远处同臣属说话的谢明月,老老实实地回答,李成绮还没松口气,他就又道:不是昨天晚上听到的,是今天早上。
    李成绮干涩道:嗯。
    昨天晚上听说和今天早上听说有何分别?
    李成绮的反应落在谢澈眼中等同于默认。
    以谢明月权势之盛,他宿在宫中也无人敢说什么,谢澈身为谢明月名义上的儿子,应该沾沾自喜于谢明月权势滔天才对。
    可他自从昨夜听到谢明月被小皇帝留在宫中住开始便心绪不宁,好像非要等李成绮亲口对他说才行。
    谢明月站在书房门口同人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进来。
    听到什么了?说来听听,孤很好奇。李成绮笑问。
    两人都沉默了。
    这样的反应李成绮已经见怪不怪了,不就是孤谄媚无度,先生嚣张跋扈之类的话,他仍笑,没有半点不悦,很说不得?
    两位公子神色骤变,不知小皇帝这样的发问究竟真是毫无芥蒂,还是心怀怒气,李成绮马上道:别跪。
    听的人更是惴惴。
    不过是一些小人的妒忌之语,说出来恐会污陛下的耳朵。原简谨慎道。
    李成绮看他小心的模样,有点好笑。
    他这时候哪怕和谢澈原简说孤没生气,也会被认为是更加生气了。
    是留宿在长乐宫一夜。李成绮回答了谢澈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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