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觉得这种风言风语很惹人厌烦,他先前上朝多看谁几眼都能有流言变着花样地传出来。
    比如这位大人如何会揣测圣意,李成绮可发誓,他多看这位大人几眼是因为他脸上多了几道被指甲刮坏的伤痕。
    但毕竟这些在官员流传的传言大部分都是事实,其中揣测也很有分寸,尽是些无伤大雅的话,李成绮也不便于为了这点小事大动干戈。
    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小皇帝亲口回答,谢澈发现自己的心情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阴郁。
    他想,岂止是说您谄媚。
    是说小皇帝为了皇位,不惜委身谢明月,以色侍人,求得一时之好,昨日让谢明月留宿,便是光明正大的勾引。
    李成绮看了眼似有无尽心事的谢澈,疑惑道:怎么?你也想来长乐宫住?
    谢澈和原简都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成绮。
    李成绮拍了拍原简的手背,不以为然道:笃时也一起来住吧。长乐宫虽然不大,但你们两个来住一定绰绰有余。
    俩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是长乐宫,是帝王寝宫!
    没有皇帝特许,连妃嫔都不能夜宿正殿,小皇帝却把外臣留宿长乐宫说的好像睡驿馆一样稀松平常。
    小皇帝神采奕奕,仿佛要是谢澈和原简答应,他立刻就能派人给他们两个收拾好房间。
    不来?李成绮问。
    毫无心机的模样。
    谢澈看着少年明艳的面容,一时失笑,顿觉方才阴霾一扫而空。
    不来,谢澈笑自己想的实在太多,臣很是认床,到您这恐怕会睡不好觉。
    原简听他这么回答,瞠目结舌,见小皇帝乌黑的眼睛望着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回答,他不敢像谢澈回答得如此无拘,又觉得认真回答显得实在太傻,磕磕绊绊道:臣,臣家中不让臣在外留宿。
    李成绮一下笑出了声。
    谢澈只望着李成绮笑而不语。
    原简只觉脸火烧一般地滚烫,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不敢看小皇帝,连听他的笑声都觉得难安。
    好在谢明月走了进来,原简人生第一次看见谢明月过来竟产生了种热泪盈眶的错觉。
    李成绮见谢明月过来,收住了笑,眼中却尽是促狭笑意。
    谢明月拿起桌上被李成绮祸害得没毛的可怜毛笔,他大约是想在书上写几个字,这样的笔当然不能用了,陛下很高兴?
    李成绮想了想,道:有些高兴。
    高兴什么?谢明月问。
    李成绮思索片刻,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终究还是没忍住,笑着道:孤笑,两位小公子想到长乐宫来住,孤答应了,他们又都不好意思。
    谢明月亦一笑,顺手拿笔杆敲了下李成绮的额头,君无戏言。
    怎有戏言?李成绮不服气道:孤一诺千金。
    谢澈心中那异样的感觉又缓缓地渗出。
    谢明月将笔放下,他似乎察觉到了谢澈心情不佳,温言关怀道:怎么了?
    谢澈立时回答,无事。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我究竟在想什么?
    李成绮这一个时辰过得满腹疑惑,好不容易等谢明月说今日到此为止。
    原简与谢澈恭谨地给谢明月见过礼,谢澈好像要和李成绮说点什么,只是碍于谢明月在,轻轻朝小皇帝点点头,同原简一道出去。
    陛下。谢明月开口。
    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李成绮闻言顿觉无奈,乖乖地坐了回去,先生请讲。
    他情绪不加掩饰,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谢明月却没有回答。
    李成绮坐着一脸茫然地与谢明月对视。
    房中的香已燃尽了。
    李成绮以手撑下颌,先生?他不解。
    陛下很着急?谢明月柔声问。
    李成绮点头,很急。
    遇事有静气,谢明月将书推到李成绮面前,说得十分冠冕堂皇,仿佛没有半点私心,陛下不若在书房多呆一刻,练练耐性。
    李成绮接过谢明月拿的书,随意翻上两页就搁在了手边,他开玩笑道:先生留孤在这,磨炼的不是孤,却是外面的小侯爷。
    外面烈日当头,热气扑面而来,若非书房中有冰盆,李成绮大约连书房都不愿意踏入。
    但谢澈也不是傻的,他不可能因为李成绮不出来,就乖乖站在门口等。
    谢明月闻言失笑,陛下说的对,是臣欠考量。
    先生留孤下来不会只是为了静气的事吧?李成绮笑吟吟地问。
    臣想禀明陛下,臣已陛下找好了剑术先生,臣命人在御花园西南辟了一处做陛下练剑之地,御花园西南少有人打扰,且环湖又多植高木,清风掠平湖,夏日晚上极凉爽,练剑时辰就定在酉时,陛下觉得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谢明月办事一向万事妥帖,不然李成绮也不能在那么多芝兰玉树一般的世家子弟中只看重了谢明月,总不能是因为他生得比别人都好看。
    先生办事,孤岂有不放心之处?他满意一般地颔首,话锋一转,小侯爷今日神色不对,孤很是忧心,先生知道其中缘故吗?
    谢明月也笑,应是晒到了。
    李成绮一噎,昨日戚国公也晒到了?
    谢明月煞有其事地点头。
    先生呢?李成绮忽地道。
    臣?谢明月极谦卑似地朝小皇帝见了半礼,因陛下施恩,臣未被日晒,亦不曾淋雨。
    李成绮弯了弯眼睛,想必此刻宫外传言中的谢明月已经将欲篡权,谢明月不会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今日提起淋雨,不似感念帝王之恩,倒仿佛在阴阳怪气。
    就算不是阴阳怪气,也别有深意一般。
    李成绮心中怏怏,却没有显露出半点,反而一把扶住了谢明月的手臂,拦住了谢明月的动作,他不理会谢明月乍然投过来的目光,歉然道:这个礼不应该先生见,反倒是因为孤一时任性,累及先生清明,孤心中惶恐。
    谢明月反问;累及臣?
    先生不出门即知天下事,想来这点小事瞒不过先生。少年笑起来露出的牙雪白,看起来单纯而无辜,他一顿,好像有点惊讶似的问:先生不会真不知道吧?
    陛下说的是,谢明月恍然道:昨日臣宿在长乐宫的事?不知为何,李成绮总觉得谢明月笑得不是那么令他安心,或者说,有点说不出的微妙。
    李成绮轻轻地皱了下眉。
    就算谢明月贪权是事实,但李成绮也不觉得这种权臣嚣张跋扈的流言传扬得人尽皆知对谢明月来说是什么好事。
    难道外面的流言不像是他想得那样?
    这点小事陛下不必忧心,不会再有流言了,谢明月带着点绵软笑意,语调轻缓的声音响起,李成绮发现。
    倘若他没有与谢明月认识十几年,他一定会不由自主地信任谢明月,谢明月轻轻拿开了他的手,以后也都不会再有了。谢先生说。
    第34章
    李成绮到时, 禁军副统领已在园中等候。
    谢明月命人另开辟的小园位于湖旁,周遭草木林立, 清风吹过湖面, 凉爽得简直不像在夏日。
    小园各处都悬了灯,且五步便置一半人高的灯架,外笼一层油纸,内里燃着成年人手腕粗细的蜡烛, 照得湖水光彩粼粼, 有如白昼。
    青年人绯红戎服, 一言不发地站着, 身量颀长,腰背挺得极直, 整个人锐意锋芒不加掩饰,简直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他见小皇帝下辇朝自己走来, 半跪于地,低下头去, 不与皇帝对视,臣奉谨参见陛下。
    奉卿请起。李成绮笑盈盈道, 两人挨得不远不近,恰好够小皇帝伸手。
    奉谨视线里落入一只手, 这只手极白皙,手指细长,上面没有半点伤痕瑕疵, 简直像是由一整块美玉雕琢而成, 是一双娇养得近乎于精美的手。
    奉谨一怔, 手掌虚虚与李成绮的手挨住, 顺势站起来,他抬头,终于看清了小皇帝的脸。
    奉谨愕然。
    这张脸
    这张脸奉谨见过不止一次,第一次是他射中那穷凶极恶的逃犯,容色冷艳的红裙少女就站在那逃犯对面,被血溅到了下颌,逆着人流在灯下走过时,神情却恬淡平静。
    第二次在顺意楼,少女讪然面对谢明月,好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第三次,漂亮的小姑娘成了俊秀少年,眉眼似乎一模一样,定睛看去,又好像有点微妙不同。
    一瞬间,奉谨心中闪过无数大逆不道的可能,连小皇帝其实是个姑娘家,被李旒看重后不能抗命,不得已而着男装都想到了,可小皇帝毕竟是个皇帝奉谨小幅度地晃了晃脑袋,着女装不可能,着女装出宫就更不可能,最合理的解释莫过于那天的女子也是皇室中人,毕竟李氏一族多的是年纪不大的郡主县主。
    奉谨的反应被李成绮尽收眼底。
    明知奉谨见过他着女装,却还是让奉谨来了。
    谢明月,一定有点毛病。
    李成绮在心底冷冷地想。
    李成绮面上毫不尴尬,笑容自若地问:奉卿?语调里颇有几分调侃。
    奉谨猛地回神。
    小皇帝平静的反应更印证了他的想法,他对着李成绮含着笑意的清亮眼眸,顿觉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方才,就这么盯着自家君主,盯到君王开口询问。
    臣奉谨本就不是舌粲莲花之人,此刻尴尬紧张并存,只觉得舌头在口中打结,竟一时什么都没说出来,正要跪下请罪,被小皇帝一下拦住。
    奉卿今日是来教孤剑术的,还是来求神拜佛的?李成绮谑笑问道。
    奉谨双颊热腾腾的,他盛夏时练剑久了脸才会这样滚烫,臣在宫外见过一人,与陛下容颜相似,一时失态,还望陛下见谅。他如实相告。
    李成绮随意道:长相肖似的人也是有的。
    是。奉谨道。
    更加笃定之前见到的姑娘与宫中息息相关,身份显贵,不然不会第一次同谢澈在一起,第二次却由谢明月去找。
    夜风吹拂,奉谨脸上的热度慢慢散去。
    他定了心神,道:可以开始了吗,陛下?
    李成绮点头,好。
    小皇帝晚上来时特意换了件没那么繁琐的衣裳,袖口腰带就束得极紧,勾勒出少年清瘦的线条,他取了发冠,只用发带,竹青色发带裹在黑发中,随风飘扬。
    霜刃佩在腰间,李成绮收敛了满面笑容,神情冷下来时竟仿佛换了个人。
    不得不承认,小皇帝即便是个花架子,也是个漂亮逼人的花架子。
    奉谨站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询问道:陛下以前可学过剑术吗?
    李成绮甫一开口,那点尊贵肃然的冷意瞬间极烟消云散了,他朝奉谨赧然地笑了,露出一对小酒窝,不曾,一点都不曾。
    奉谨不意外地点点头,那臣先教陛下执剑。
    李成绮拔剑出鞘,剑鞘被青霭接过去。
    寒光瞬间照亮了李成绮的面容。
    奉谨站在不远处,由衷地赞叹道:好剑。
    成绮颔首一笑。
    因为他祖父和爹都不尚武的缘故,府库中保存的宝剑并不多,且大部分都被李言隐拿出去随意赏人了,李成绮不耐烦再派人开府库,便拿了李旒送来的霜刃。
    奉谨走到李成绮身后,道:陛下,请将剑举起。
    李成绮举剑。
    作为一把剑,霜刃的重量并不轻。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孱弱皇帝,李成绮刚拿一小会就觉得手酸。
    他上辈子连个桌子都掀不动,这辈子比之前强点,但因为家中娇惯,疏于锻炼的缘故,也就是强一点。
    陛下,双脚要错开。
    双臂抬高,再抬高。
    双臂向下用力。
    李成绮举着剑,手腕酸痛得霜刃几乎要脱手。
    奉谨给他调整好了姿势,仔细端详一番,终于稍稍满意。
    奉谨没教过别人,其师从名家,老师苛责严厉至极,他今日拿出来教李成绮的都是当年他老师教他的,只不过减轻了好些。
    即便在夜晚,小皇帝的鼻尖已经沁出了汗珠。
    陛下,再抬高。奉谨出声提醒。
    他从前练剑时,动作稍有不对,老师都要用剑鞘敲打,面对身娇骨柔且尊崇无比的小皇帝,奉谨当然不能动手,只能不时出言提醒。
    李成绮依言抬高。
    整条手臂上传来的酸麻疼痛宛如坠了坠了铅块,李成绮一动不动,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后颈处湿热微痒。
    风吹花叶,刷刷作响,蝉鸣在这样安静的夜晚若隐若现。
    奉谨看了一眼桌子,香炉中的香已燃尽了。
    可以放下了,陛下。奉谨开口。
    李成绮收剑。
    他根本没学过剑术,姿势也就无处谈标准与否,但动作很是好看,他无论做什么都有种慢条斯理,家教森严的漂亮。
    剑尖垂地,李成绮轻轻呼了一口气。
    奉谨有些惊讶。
    宫外对这个少年皇帝的传言不少,流言蜚语中,奉谨能想象出的是个被惯得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又胸无点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不曾想李成绮竟一句抱怨也无。
    李成绮做事从来有始有终,罪既然是自己找的,那也得自己受完。
    一宫人接过李成绮递来的剑。
    青霭为成绮与奉谨各倒了一杯茶。
    李成绮轻啜一口。
    奉谨端着茶站在他身边。
    李成绮有些无奈,封卿不必这样多礼。
    奉谨闻言,立刻喝了半盏,令行禁止。
    李成绮无言以对,习惯了谢明月的绵里藏针,突然碰见一这么乖乖听话的他不太习惯。
    他看得出来,奉谨不渴。
    不渴其实不必喝。他在心中更无奈地想。
    小皇帝将茶杯放到桌上。
    奉谨与他对视。
    李成绮立刻明白了奉谨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不用奉谨出言提醒,便主动站了起来。
    奉谨拔剑出鞘,平剑而立,他手臂崩得紧而直,与剑锋成了一线,隔着戎服,李成绮仍旧能看到他手臂上因为用力而贲起的肌肉。
    剑不像是一把剑,反而像是奉谨身体的一部分,气力贯穿剑身,直达剑尖。
    清风吹过,头顶树叶簌簌作响。
    一片青绿的树叶打着旋往下落。
    奉谨动了。
    李成绮只能看清他动了,却看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出剑,剑光冷凝,来如雷霆震怒,剑鸣清越,竟似龙吟。
    李成绮瞳孔一震。
    好快!
    倘若奉谨的剑是冲着他脖子来的,他现在恐怕已经血溅五步。
    冷光骤然而过。
    奉谨负手收剑。
    毫无伤痕的完整树叶缓缓落下。
    青霭得李成绮目光示意,弯腰拾起树叶,双手托着送到李成绮面前。
    李成绮拿起。
    树叶自中心弯曲脉络而起,在成绮手中断做两片。
    奉谨道:陛下,此为刺剑。
    李成绮二指夹着叶片,望向奉谨由衷道:孤今日见奉卿用剑才知何为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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