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青筠一开始还纳闷,然而只消片刻他便明白了眼前的情状。
    他笑得合不拢嘴,唯恐天下不乱一般揉了揉林占愚的头发,明知故问道:小孩,今儿早晨师父把你叫到前院,是不是拿戒尺打你了?
    孩子委屈地点头,把右手摊平在魏青筠眼前:只见那小手微微红肿,这便是他顶嘴的下场。
    魏青筠和乔鲤对视一眼,二人一同大笑了起来。乔鲤与孩子调侃道:占愚啊,你是不是贯口没背好?
    是。林占愚懊恼极了。
    我跟你说,以后师父打你的时候还多着呢。魏青筠微微俯身,与小孩的视线平齐:他若要打你,你千万别躲,就伸出手让他打。你躲了他生气,坦坦荡荡的,他反倒舍不得。
    对。乔鲤在一旁帮腔:你越躲,他打你越疼,知道不?
    哦。林占愚小声应着。
    我们走啦。魏青筠笑道:你好好听师父的话,我俩在天津待不了多久。
    走出去几步,回头瞧见小孩仍在原地站着,魏师哥喊道:回去吧!
    直到那俩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林占愚才转身往回跑。只是还没跑到地方,他便听得了家里吵嚷的声音。
    必然是乔笑言和薛贺,毕竟乔家平素鲜少有人来串门,除了他们屋里再没旁人。
    想必那俩人都正在气头上,说话语速极快。林占愚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得怯生生地进了屋,两眼偷偷观察着,最终站在了相比之下看起来更平静些的乔笑言身边。
    正好,小孩回来了。见林占愚进了屋,薛贺收敛了不少:孩子,你做个见证,今儿我得跟师父理论一番。
    你还有脸来跟我理论?乔笑言示意林占愚坐到他身边:占愚,一同听听,看你大师哥能说出什么花样。
    我十四那年从地主家里逃出来跟了您,除去三年学徒两年效力,今儿个已经是第四年了。薛贺掰着手指头数:您一直说我吃您的住您的,让我每个月把挣来的一半都交给您。
    是。乔笑言望着他。
    您看看这个。薛贺把一本账本扔到桌子上:这些年大米多少钱一斤、猪肉多少钱一两,都在上面记着呢。至于您那间屋怎么算,我前两天去问了街坊。照我说,您的钱收多啦,您还欠我不少呢。
    他冷哼一声:说句不中听的,您这般和那些吃人的地主有什么两样?
    小子,想钱想疯了?乔笑言并没有打开那账本:我且问你,即便你手头每月只有自个儿赚的一半银钱,衣食住行又花不着,也不少了。这几年下来你又攒住了多少?
    薛贺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见状,乔笑言猛地站起身,恨不得指着他鼻子骂:我就知道你是这副德行。
    我哪副德行了?薛贺不甘示弱:我不就是多逛了几趟窑子吗?先前云妹那边没个准话,我心里郁闷。人家窑姐儿却真心待我好,我给人家花点儿钱怎么了?再说了,那地方谁不去啊?师娘走了这么多年了,师父您敢说您没去过?
    他指着林占愚:也就这小娃不去,等过两年您再瞧,拦都拦不住。
    原来大师哥过得如此花天酒地不着调么?林占愚皱起眉,心中暗道:我若是他看上的那位小花旦,我也不嫁给他,要嫁也得先让他把钱攒好了交出来,否则以后过日子他非得把家底败坏没了不可。
    胡闹!混账东西!乔笑言厉声呵斥:占愚,快去我房,把柜子上第一层抽屉里的布包拿来!
    林占愚不敢耽误,赶忙依着师父的意思把东西取了过来。
    乔笑言把那布包扔到桌子上:你不是爱记账吗?来对一对。你这四年给我的银钱我分文未动,全在这里。我帮你存着呢!
    这实在出乎薛贺的意料。他傻了眼,片刻过后直接跪倒在乔笑言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孩儿不孝啊!
    乔笑言无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现在到了用钱的时候才知道着急,早干嘛去了?他叹了口气:还差多少?要不师父先帮你垫上?
    薛贺赶忙摇头,抽噎着说:不,不用师父的,我自己能挣。我,我再去求些宽限,让她再等我一阵子。
    乔笑言沉默片刻,最终拂袖走了,临走前嘱咐林占愚:抽空搬你大师哥房里睡去,替我看着他,别再让他闹出什么幺蛾子。
    每年间花开儿的心不开;愿老娘福寿康宁,永和谐无灾。来自京剧《四郎探母见娘》
    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间枉挂三尺剑,不能报却父母冤。来自京剧《鼎盛春秋文昭关》
    云遮月,京剧声乐名词。这是对老生的圆润而较含蓄的嗓音的一种比喻。(来自百度百科)。
    挂味儿,指曲艺演员唱腔有韵味。
    另:冷知识,在民国万恶的旧社会,逛窑子竟然是合法的,相关从业者还需要办执照。。。
    果然,皇权、父权、夫权、宗权,旧中国社会的四大毒瘤啊。。。
    第8章 换住处
    这话对在一旁看热闹的林占愚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他本以为自己是隔岸观火的过路人,没成想这便引火烧了身。
    他极其不乐意,赶忙跟上去死死抱住乔笑言的胳膊:师父,魏师哥特别好,我特想跟他住,我不要搬走。
    你大师哥那屋宽敞。乔笑言想挣开他,奈何林占愚抱得实在太紧,那架势几乎是要把他师父的一条胳膊卸下来。
    乔老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小林子,等过阵子你大师哥成了家,他就自个儿出去住了。你现在与他同住,等他走了那屋就是你的,也省得到时候折腾。
    我不。少年格外执拗:师父,我不去。
    听话。乔笑言只得板起脸来拿出长辈的威严吓唬他,语气顿时严肃了许多:你若是不去,以后就睡在天底下吧,冻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林占愚终究还是妥协了:没办法,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但他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他清楚得很,他不喜欢薛贺,抑或说他觉得他与薛贺压根就不是一类人。虽然说不上来因由,但他对此十分确定。
    罢了罢了。他自我宽慰一般地想:师父让我帮他看着大师哥,那我便去看着。
    然而想归想,气还是很气,故而在后来的大半个月里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跟乔笑言对着干。
    师父让他背贯口,他私下里练得熟悉,检查的时候却故意说得稀碎;师父教他柳活,他却偏生唱得乱七八糟,听来如同荒腔野调;师父要打他,他便满院子跑,最后累得乔笑言喘不上气,他却蹦蹦跶跶站在一旁挑衅似的做鬼脸。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挨的打分外多,乔笑言单是抽他就抽断了两根戒尺,这是从前哪个徒弟都没享受过的待遇。
    每每生完了气,乔老板都会给自己点上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指着在不远处罚站的小孩,近乎是咬牙切齿:气死我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不成器的东西,以后就等着饿死吧。
    清明将至,林占愚水深火热的日子终于看到了尽头:他魏师哥和小乔师哥要回来了。
    师哥!那天小孩得了师父的准许,特意去巷口迎接那俩人。等了一上午终于瞧见了人影,林占愚赶忙跑过去,沐着正午的日光站在拎着大包小包的魏青筠身前。
    南京城这个时节多雨水,很少能有太阳这么好的时候。魏青筠笑眯眯地望着面前的少年,忽而觉得暖意不止在身上,更在心底。
    小孩刚来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说句面黄肌瘦也不为过,此时许是有阳光相映衬的缘故,他看起来几乎可以算是面色红润了。
    他穿着棉布材质的大褂,为了方便行动,他把前摆处随意打了个结,全然不在乎看起来是利落还是邋遢。他挺直腰杆站着,整个人就像春日雨后新窜出来的小树苗,叶子亦是青嫩的新绿,入目尽是生机。
    魏青筠发现小孩长高了很多,他们刚见面的时候林占愚连他的胸口都不到,如今这孩子的发顶近乎和他的下巴平齐。
    他把手里的包裹塞到乔鲤怀里,伸手想把对方抱住:来,师哥试试还能不能抱得动你。
    还能抱起来,意料之中。魏青筠把他放下,从乔鲤那边翻找了半天:师哥在天津给你买了个泥塑,拿回去玩吧。
    我不要。林占愚本就郁闷了一个月,如今瞧见这人,心里愈发气恼。他别过脸:那是哄小娃娃的东西,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不是?魏青筠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笑着打趣:那谁是啊?
    我虚岁都十四了。林占愚不服气。
    行了,师哥。乔鲤笑得合不拢嘴:走吧,咱们赶紧找师父去。
    好。魏青筠揉了揉小孩的头发,拽着林占愚跟在乔鲤身后往前走。
    进了大门,林占愚不情不愿地被魏青筠扯到师父跟前。
    看见魏小哥,乔笑言故意板起脸:青筠呐,你们回来得正好。这娃娃我是管不了了,你快把他扔出去吧。
    咋了这是?看见乔老板这副模样,魏青筠心里便有了个大概,他转向身边的少年,扶住对方的肩:占愚,跟师哥说,你是不是又惹师父不高兴了?
    魏师哥说的是实话,林占愚的确每天都在给乔笑言添乱,但他不想承认。
    他觉得分明是自己委屈在先,他做的一切都是对师父不公平安排的抗争。
    小孩想了想,趁着大伙儿没注意,他猛地挣开魏青筠的手,飞速跑了出去。
    得了师父的授意,魏青筠跟在少年身后,一直追到后院。
    进了屋,望着过于整洁的房间,他有些不适应:小杆子,你是突然变勤快了吗?
    我一直勤快。林占愚在他面前站着,颇为不服气:你别喊我小杆子。
    那我喊你啥?老杆子?魏青筠转身捏了捏他的脸,心里惆怅得很:怎么出了一趟门,个把月没见,原本乖巧可爱的小师弟就成了如今这副谁都不服的模样?以后还了得?
    林占愚没搭理他的调笑,而是无比郁闷地坐在床边:师父说让我去大师哥那屋住,这两天还寻了木匠给我新做了一张床。
    你早该去的。魏青筠把行李放下: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待着?
    你赶我走啊?小少年开始敏锐地抠字眼:师哥,你是不是烦了我?
    魏青筠无奈,走过去盯着他:你吃枪药了?
    见对方不再说话,魏青筠才接着说:先前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你忘啦?
    乔笑言跟他嘱咐过,薛贺闹的那一出不要跟旁人说。故而林占愚并没有提到他大师哥的诸多不是,而是抱着魏青筠的枕头靠在墙上,委屈巴巴的:师哥,怎么连你也烦我。我就知道,我什么都做不好,大伙儿都不喜欢我。先前我看小乔师哥给大师哥量活,他会得可多了,可我连个贯口都背不利索。师父前两天一直骂我,还打我。
    你这才到哪?魏青筠语重心长地劝道:我问你,《报菜名》你背了多少遍?
    林占愚细想了一番:一百来遍吧。
    一百来遍哪够?不背个千儿八百遍的,谁敢说自己背过?魏青筠从其中一个包袱里把泥塑掏出来,只见几个彩色的小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跟前,人的动作神态栩栩如生,连衣服上的布褶子与额头上的皱纹都清晰无比,可以想象着若是做个与常人一般尺寸大小的,不仔细看大概都分辨不出真假。
    少年果然被勾起了好奇,他把泥塑拿在手里仔细观瞧,甚至忘了方才的不愉快。
    天津泥人张的手艺。我买都买了,你快收着吧。魏青筠笑道。
    林占愚默默地收下了他师哥的好意。他很想与对方道一声谢,然而因着之前的尴尬,脸皮薄的少年张不开口。
    于是小孩这回长达一个月的闹脾气终于被他魏师哥带回来的泥塑人偶化解了。
    几天后林占愚搬去了薛贺的屋,他开始重新勤勤恳恳地跟着乔笑言学本事。
    早晨轮到小乔去买早点,余下的几个人在桌前围坐着等。乔笑言示意林占愚坐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语气好似在闲聊家常:青筠刚去过天津,应当知道。北平天津一带说玩艺儿的时兴唱太平歌词。
    是。魏青筠点了点头。
    那东西是拿北平当地的小曲儿改的,我也教你们练过一阵子。可我想着若是咱的唱也以那个为主,在南京难免水土不服。说着乔笑言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除了海派的京戏,我这阵子还留意了一番江浙一带的淮剧、昆曲和南京城里的白局说唱,你们也多学学。
    好啊。魏青筠应道:南京人看北方玩艺儿,自然是看不习惯的。不像在天津的三不管,唱北方曲儿的一大堆。
    师哥,三不管是啥?林占愚好奇地问。
    魏青筠笑了,用手指在桌上比划:有那么一块地方,天津县不管,日租界不管,法租界也不管,可不就成三不管了么。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听得乔笑言说:济南也是个曲艺窝子。
    曲山艺海嘛,我小时候就好听这些。不过我爹娘不愿意,他们让我好生读书,我便只能寻着他们忙碌的时候偷偷跑出去,跟几个小伙伴凑了零用钱去看。
    提到这些时魏青筠的笑意很淡,他眼帘低垂,从前或悲或怒的心绪都被很好地收敛了去,这便让他看起来近乎是平静而安稳的。
    他们人气好,赚得多。魏青筠回忆道:我记得那会儿天津出名的艺人到济南来,去看他的人里里外外地围着。我们当时都没挤进去,只能站在远一点的高处才能瞧见。
    北方地界的话听着像,差别与各类南方方言相比小了不少。薛贺听了这番话颇为感慨:日后若有机会,咱们也别只在南京城待着,多少往外走走。南京官话北方人听不懂、两广人听不懂,西边安庆徽州一带的总有人能听得惯吧。
    戏子是下九流,赚的却不少。林占愚手肘撑在木桌上,用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做思忖状。
    海派京剧,指以上海为代表的其他各地京剧,后大都改称南派
    第9章 识人心
    下九流就不能赚得多啦?谁规定的?刚进屋的乔鲤把烧饼放下,笑着拍了一下林占愚的脑袋:早年间商人还是末流白衣呢,像吕不韦、沈万三,那些富商大贾不是照样腰缠万贯、富可敌国?
    咱呐,也就比要饭的稍微体面一点儿。薛贺拿起一摞白瓷碗给师父和师弟们盛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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