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睁睁看着那火越烧越大,趁着夜风疯狂蔓延,将他熟悉的一切都笼罩吞噬。
    暗卫抬手将他的眼睛覆住。
    他听着自己的隆隆心跳之音,胸腔之内那物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裂。
    他还隐隐听到了一道极熟悉的男人声音
    那是他父亲的挚友,看着他长大、教他习字指点他功课、他自会说话起便喊做世叔的人
    同时,那也是他好友的父亲,而就在方才,他才与好友于临江馆阁内聚罢道别。
    不过就此一转眼之间,他的父亲成了通敌造反的罪人,而奉旨前来带兵抄家的,正是他的姜世叔。
    萧牧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他将视线自炭盆上方移开,看向严军师。
    尚在脑海中未完全消散的昔日画面,与眼前的面孔隐隐重叠着。
    暗卫隐于暗处从不以真面目现身人前,没人能想得到如今他身边的严军师,会是当年舒国公麾下的一名暗卫。
    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
    直到有亲卫来禀,有客至。
    萧牧与严军师去了前厅亲自相迎。
    来人五十岁余,身形清瘦,着深灰棉袍,发髻花白,于厅内朝萧牧施礼。
    萧牧抬手还礼:许久不见苏先生,似有清减。
    对方无奈笑着摆了摆手:自家中小女之事后,一群不辨是非愚昧之人终日聒噪,搬弄是非,不提也罢。如今来了将军处,总算清净了。
    萧牧也露出一丝笑意:尚能让先生躲一躲清净,倒也是定北侯府之幸先生今日初入城中,一路奔劳,本不必这般着急过来的,且按说应当我前去拜访先生才是。
    将军折煞苏某了!苏先生已换上了正色,再次抬手:我既决心归入将军门下,往后便是将军为上我为下,此番本就是厌倦了幽州流言,才投奔将军而来,将军肯接纳善待我与家中妻女,已叫苏某感激不尽日后于言行之上,将军断不可再为苏某坏规矩了。
    先生之才,当此厚待。
    厅外冷风刺骨,门窗皆紧闭,无关人等也均已退至厅外把守,苏先生一路而来,对侯府的戒严程度皆看在眼中
    再加之此情此景此言,多少有些让人激动上头,苏先生当即便表态道:承蒙将军信任厚爱,将军之大业,苏某定竭尽所能相助!
    说着,便自宽大衣袖中取出一册薄子。
    这些是苏某近二十年来心血所成,所涉繁杂了些,且尚且不见得如何完善,但请将军过目,且看是否有适宜用于军事之物,但凡可用,苏某必当用心打磨改进
    对上那双满含抱负的眼睛,萧牧停顿了一下,适才接过。
    随手翻开一页,便可见是繁琐精巧的机关图。
    先生于机关术之上的天分与造诣,乃是萧某平生仅见之佼佼者,此一点毋庸置疑。
    苏先生闻言,望向年轻人的眼睛里更多了份希冀。
    可有一点需向先生说明萧牧直言道:卢龙军并无反心。
    ?
    苏先生一时愣住,手上有些不受控制地指了指厅外:可
    可坊间暗下都传言定北侯那厮要造反啊!
    且此前萧侯多番屈尊降贵去见他,一幅求贤若渴招揽人才的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句这小子绝对是在为造反做准备?
    他当初就是因为觉得对方这活儿整得太大,所以才迟迟没敢答应的!
    只是他亦苦于一身才能无处施展,加之后来女儿和曹观亭那畜生之事闹开了来,他一家三口受尽议论指点,忍无可忍及深思熟虑之下,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搏一把大的!
    可现在?
    萧侯莫不是在跟他演?
    但年轻人的神色绝非作假
    年轻人生得清冷俊朗,面上无太多表情,语气亦无起伏:北地战乱多年,虽有眼下一时安稳,却绝非长久之象。
    放眼大盛,自舒国公一案后,各地兵事又多乱象,实乃一盘散沙,非但少强将,于军器之道又有衰退当年舒国公帐下曾有一位极擅制军器的能匠,当年时家军之所以战无不胜,除却将帅之能、军心凝聚之外,亦有此人功劳在,只是舒国公被治罪后,此人亦自尽而亡,且将自己所研制之军器图、制模一概焚烧。至此后,各军中虽也有巧匠欲仿照重现,却终究不得其法,于细节处难以把控则差之千里,更不必谈精进二字了。
    是以,如今大盛军中缺少的正是如先生这般人才。
    苏先生:
    先生之才有大用,假以时日,可助大盛威慑异族,以保江山百姓太平。
    苏先生:
    嗯,怎么说呢
    这辈子就没这么羞耻过。
    但对上年轻人那双眼睛,再多的复杂,此一刻皆化为了一股热流自心头起,传至四肢百骸。
    默然片刻后,苏先生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惭愧也好,钦佩也罢,那些多余的话通通都没有了,只剩一句
    苏某,必助将军达成宏愿!
    萧牧忙弯身要将人扶起。
    只是苏某还有一言苏先生暂时未肯起身,与萧牧对视着,道:时局如此,诸事不由人,若有一日,将军所效忠之人不仁,还望将军务必依情形施为,断不可重蹈舒国公覆辙
    萧牧眼睫微微一颤。
    苏先生不信舒国公有异心?
    苏先生缓缓摇头:十余年前的幽州城,便是时家军浴血护下的,不止我不信,北地乃至那些异族恐怕都不会信。
    可偏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信了。
    萧牧扶着苏先生的手掌微微用力了些。
    片刻后,他道:先生之言,亦是我意。
    他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皇位。
    幼时,他便曾在父亲面前立誓,要不惜己身护大盛江山安定。
    而父亲当年对即将发生之事似乎早已隐隐有所预料,暗中便提早写下过一封书信
    父亲不让他深查什么,更不允他行祸乱江山之举,哪怕不能履行幼时誓言,就做个平凡人平安活下去也好。
    他曾无数次于心底怨怪父亲愚忠。
    他甚至未曾守诺,一直在追查旧事,心中恨意也不曾抹除半分。
    后来,他决心投军,没了昔日时小将军的头衔,他自最艰苦的粗役士兵做起,身处军中见惯了勾心斗角、人性冷暖,在一场场战事中滚爬,数次于生死边缘徘徊,脸上不知染了多少血
    直到他手中的能力越来越大,站在了昔日父亲的位置上,再去俯瞰这江山众生时,他纵不愿承认,却也竟理解了父亲的心情。
    但也仅限理解。
    他到底不是父亲,纵然八年的时间将一切都磨得如味觉般麻木,可他骨子里依旧与父亲不同。
    如父亲所言,他是被母亲宠溺长大的孩子,自以为是惯了。
    该守的诺他会守。
    该杀的人,他也一定会杀。
    萧牧掩下一切情绪,将苏先生扶起身,抬手请其上坐。
    另有严军师,三人相谈甚久,直到天色渐暗。
    苏先生多少有些口渴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忽然道:对了将军,苏某还有一事
    先生请讲。
    听闻晴寒先生之幺孙,吉家姑娘如今似乎客居于侯府之内?
    闻得此言,萧牧面上那谈正事的肃然之感无形中便消散了大半。
    正是。
    说来当初小女之事,还不曾有机会当面与吉家道一句谢,若非吉家明事理,事情断无可能如此顺利解决且事后小女返家,也曾多次提及两位吉家姑娘,赞不离口,纵为年少闺阁女子,却也叫人钦佩。
    萧牧不自觉扬了下嘴角。
    她可不是寻常的年少闺阁女子。
    故而不知将军可方便从中代为引见?
    乐意之至。萧牧道:今晚苏先生的洗尘宴,或可邀吉姑娘同至。
    苏先生眼睛当即亮起:到底我一个糟老头子,私下见面恐冒昧吓着吉姑娘由将军于席间引见,实是再适合不过了!
    看着这位先生稍显亢奋的模样,萧牧只觉颇眼熟。
    这不就是母亲提到晴寒先生时的神态吗?
    所以,到底是想道谢,还是?
    不过今晚?苏先生后知后觉,忽然看了看身上的棉袍,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可否劳烦将军替在下备下一间客房?苏先生矜持笑道:一路风尘未曾卸下苏某想要洁面沐浴,略理形容,免失仪态。
    萧牧默然颔首。
    所以,来见他之前,是不需要做这些吗?
    终究,是他不配了。
    第083章 很重要吗
    萧牧派人去传话相邀时,衡玉正在房内与蒋媒官商谈着后日的采择之礼,吉吉坐在一旁边替自家姑娘剥着松子儿。
    按说议亲之事,姑娘家本不适宜亲自在旁,然而吉吉情况特殊些,衡玉也想最大限度地让她自己拿主意,顺心意。
    听罢女使的来意,衡玉还未及开口,蒋媒官便道:阿衡,侯爷大约也是想找你谈一谈后日纳彩之事,快些过去吧!
    纳彩之事自有蒙家安排准备,哪里用得着侯爷来与我商议?衡玉说着话,已然起了身。
    蒋媒官轻咳一声:那定是有别的要紧事!
    她这厢费心找着借口推衡玉赴宴,殊不知此举根本毫无必要。
    翠槐,快来替我更衣。衡玉往内室走去,语气脚步轻快。
    衡玉本以为设宴之处依旧在上次她醉酒的松风阁,却见女使一路带着她来到了饭厅。
    女使通传间,衡玉隐隐听得其内有交谈声。
    这是另有客在?
    可侯爷待客,请她来作何?
    这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真是吉二姑娘呀!
    女子的声音里满是欣喜。
    衡玉循声看去,一时颇惊讶:苏姑娘?
    是我!苏莲娘已朝她快步走来,亲近地拉起她的手,面上笑意浓极,眼圈却是微红:当真没想到还能有幸再见到吉二姑娘
    面前的姑娘于她而言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在。
    一些事情的发生,若解决之道不同、身侧之人态度不同、最关键之时无人给予力量,心志说被磨碎,是一瞬间也是一辈子的事情。
    衡玉笑着道:我也未曾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苏姑娘。
    一旁,本坐着的苏先生已经自椅间起身,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袖,频频以眼神示意萧牧。
    侯爷一双眼睛光盯着人小姑娘作何,倒是快给他引见啊!
    吉画师,这位是苏先生。见衡玉看向自己,萧牧适才一一引见着:这位是苏家娘子。
    是我父亲母亲。苏莲娘拉着衡玉的手走过来。
    衡玉遂抬手施礼。
    吉姑娘站在苏先生身旁的妇人忙向衡玉还礼:常听莲娘提起吉姑娘的,今日总算有机会当面与姑娘道句谢了!
    已张了嘴却被妻子抢在前头的苏先生暗暗着急。
    怎么抢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话!
    伯母客气了,家中不过是以常理行事,当不得谢字。
    怎么当不得呢。妇人轻叹口气:莲娘都与我细说过了,吉姑娘不单明事理,有决断,更对她保护有加,事后又专程让吉郎君修书送回幽州,以解我夫妇二人心结
    苏先生:
    这个女人是一点话都不肯给他留吗?
    吉姑娘到现在都顾不得看他一眼!
    若非是贵府,单凭我们,怕是撞破头也无处寻求公道,我可怜的莲娘,当真是要白白被姓曹的畜
    咳!苏先生赶忙咳嗽打断了老妻的话。
    这可是晴寒先生的孙女!
    腐书网熏陶出的小画师,哪里听得这般粗俗之言!
    妇人被他打断后微微一顿,重新措辞道:只怕是要白白被那姓曹的禽兽愚弄欺负了!
    苏先生面上维持的笑意一时凝滞。
    这口改得倒不失为有一丝没必要
    见妻子还欲再说,满脸写着吉姑娘看看我的苏先生强行挤上前揽过话题,与衡玉一番诚挚寒暄。
    席间交谈时,酒过三巡,苏先生还吟了数首晴寒先生的诗,吟至悲切处,涕泪横流,被老妻嫌弃地在桌下狠狠拧了大腿。
    宴毕,萧牧命人将苏家人送了回去。
    苏先生乃举家迁来,自不适宜住在侯府,严军师已提早在城中安排好了住处。离开饭厅的路上,萧牧与衡玉说着。
    侯爷真乃礼贤下士之典范。
    萧牧闻言转头看向她,疑惑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被你用来拍本候马屁的吗?
    无论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似乎总能立即找到拍马屁的角度。
    脱口而出的怎能是马屁呢?分明是真心称赞。
    萧牧轻哦了一声,看向前方,嘴角微微翘起。
    他走得很慢,披着大氅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愈发伟岸。
    一阵夜风起,他以拳抵在口边克制地咳了两声。
    听着这咳声,衡玉本也弯着的嘴角收了回去。
    他的病,根本一直都不曾转好吧?
    城外的温泉庄子你若得空,待后日大柱的纳彩之礼后,我便安排人送你和母亲前去小住。萧牧止了咳,声音尚有一丝沙哑。
    衡玉似有些走神,轻轻点了下头。
    萧牧目视着前方,没听到她的回答,犹豫了一瞬,问:不喜泡汤?
    岂会,喜欢。衡玉半回神,侯爷可要与我一起去泡吗?
    ?
    萧牧脚下猛然一顿,僵硬转头看向她时,面色虽还算平静,眼底却隐有忐忑之色。
    衡玉张了张口,露出僵硬笑意,解释道:此一起,非彼一起。只是邀侯爷同往之意。
    萧牧再次咳了一声,却是清咳。
    我便不去了。
    可侯爷病体初愈,身上又有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更应当调理才是。衡玉快走了一步,转过身半堵在他面前,认真劝道:若有公务,一并带去即可。且我听伯母说了,那庄子也不算远,来回也不麻烦的。
    善意该是相互的,她是这样认为的,也是无需去思考便下意识这般去做的。
    萧牧驻足看着面前微微仰着脸的少女。
    很重要吗?他像是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我之伤病或生死,当真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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