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意上前打搅,只是严军医此时的状况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已值暮时,因天色阴沉之故,较之往常这般时辰天色更暗两分。
    姜府前厅内,众人或坐或立,诸声嘈杂。
    正辅,你怎可如此糊涂!
    冲喜之说,子虚乌有,你身为士族之首,竟也要行此等荒谬之举?你这般做,让姜氏颜面何存?
    为首的一位老者面容威严,语气痛心疾首:此事我绝不可能同意!
    此乃我之家事,无需叔公同意。姜正辅面色无澜,道:天色不早了,叔公腿脚不便,早些回去吧。
    你老者气得胡须抖了抖,攥紧了手中拐杖:我看你是魔怔了,竟为了一个自胎中便不顺的病秧子顶撞尊长!且不过只是个小小女郎!
    姜正辅眼神微沉。
    当初你便是如此油盐不进若你当年肯听族中规劝,早日续弦,又何至于落得如此这般境地!
    姜氏一族,一荣俱荣,你既为嫡脉之首,家事便是族务!
    你父亲当年走得早,临去前曾再三托付我要好生照看管束于你,我不能愧对他的交待!
    当年我纵容了你一回,由着你不再续弦另娶,是我之过也!今时今日,你若再一意孤行,我便是赔了这条老命,亦要断你此念!
    老者气得浑身发颤,字字如刀。
    姜正辅稳坐未动,肃声道:来人,送叔公回府。
    管事应下,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者重重拂袖,紧绷着脸拄着拐杖离去。
    两名族人见状连忙上前相扶。
    见讨了个没趣,不少族人便跟着老者告辞而去。
    很快,厅内便只余下了三五族人尚且坐在原处。
    姜正辅的视线扫向那几名同辈的族中堂弟:诸位还有话未说完吗?
    叔公他到底是年纪大了,行事又一贯守旧我等之后必会帮着长兄多劝说一二的。
    是,同样是为人父,长兄的心情,我们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听几人如是说,姜正辅的面色仍不见松缓,只微一颔首:那便谢过诸位了。
    这冲喜之事,虽说是为替女郎医病,但人选之上,亦需慎之再慎长兄家中无子嗣,若叫那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只怕日后必生祸端啊。
    没错,既要选,便需挑了品行端正、教养与家世皆不差的士族子弟,才更妥当
    虽说士族子弟轻易不肯入赘,但咱们姜氏为士族之首,想必他们
    姜正辅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打断了他们的迂回婉转:诸位有话不妨直言。
    那几位族人也早习惯了他的脾性,闻言相互交换了一记眼神,其中为首者便道:不知长兄可还记得,内子有一娘家外甥,唤作彭礼,曾在咱们族学中同读过几年书,长兄曾也是见过的,其人性情温润,才学不俗,至今尚未婚配
    他边说边留意着姜正辅的神色:此子已年满十九,虽是小了女郎三岁,但胜在性子沉稳,若果真能成此姻缘,日后想必亦能为长兄分忧
    不必了。姜正辅直言拒绝道:仙师有言,冲喜之人于年岁生辰上必须要长于昔儿,否则压不住这灾祸,于二人皆有妨害。
    这开口之人一怔之后,便也点头:自然还是要以仙师的话为重
    说来,我妻族中倒有一位青年才俊,已有举人功名在身,因一心读书至今未曾娶妻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姜正辅再无半分耐心,起身道:冲喜的人选,我会亲自甄选,便不劳诸位费心了。
    长兄几人跟着起身,那为首者解释道:长兄误会了,我等绝无代长兄做主之意不过是推荐些自认为合适的郎君,交由长兄决定罢了。
    姜正辅无意多言,正待叫人送客时,只见一名仆从走了进来:郎主,府门外有人上门求亲,自称愿入赘为姑娘冲喜。
    可说了是哪家的郎君?有族人连忙问。
    未有提及。
    问话的族人遂凉凉地笑了一声:家门都不敢报,看来不过是个妄图趁机攀附的无名小子罢了。
    直接便敢上门求亲,真当我姜氏的赘婿谁都能当了?
    消息传出去后,不知有多少异想天开之辈自以为可以借机为自己改命,真是笑话。
    此等事也要禀到家主面前来?还不快些打发了去。
    仆从正犹豫时,只见自家家主大步离开了前厅。
    众人赶忙跟上。
    沉闷了一整日的天际有雷声滚滚而至,四下有风起,翠色草木摇动间,冰凉的雨珠砸了下来。
    姜府大门外,男子跪得笔直。
    姜正辅在大门下站定,看向跪在石阶下的青年男子,视线落在了他身上的喜袍之上。
    雨水渐大,湿了的喜服显出几分沉暗。
    不远处的马车里,衡玉静静看着那道跪在雨中的身影。
    那几名族人简直要看乐了此人竟还穿着喜服过来了!
    敢问郎君是哪一家的?他们当中有人问道。
    那雨中之人答道:在下乃籍籍无名之辈,非士族出身,家中世代的无人做官。
    那你自己可有考取功名?
    在下无从文为官之志。
    有族人嗤笑了一声,抬手指向上方:如此也敢来自荐为婿?你可瞧清了这府门之上的匾额姓什么?
    那年轻人微抬起眼,任由雨水浸过眼睫,看向姜正辅:晚辈长贵府女郎两岁,八字印旺,曾数次死里逃生,转厄为安。如此命相,恰宜与贵府女郎冲喜挡灾。
    几名族人的神情愈发不屑讽刺,刚要开口时,只听姜正辅问:八字何在?
    严明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匣子,双手奉上。
    在姜正辅的示意下,仆从撑着伞取了过来。
    长兄见姜正辅果真打开了匣子,取出了其内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有族人略感不安对方如此条件,长兄该不会还当真认真考量起来了吧?
    晚辈诚心,望令公应允。
    滂沱大雨中,年轻人将头重重磕下。
    看着那个自此番在京师与他相见开始,便不曾掩饰过仇恨敌视的年轻人,姜正辅定声问:你当真放得下一切吗?
    放不下那年轻人依旧维持着叩头的姿势,声音穿过雨幕依旧清晰坚定:但在此之上,晚辈之心,与令公无二。
    雨声喧嚣。
    姜正辅沉默许久。
    再开口时,问道:那你可曾听闻了今日于京中传开的那一则流言?
    传言中,说他此番招赘婿上门,明为冲喜,实则是为了替女儿换命他从仙师处,得了以命换命的邪术。
    严明抬首,隔着雨雾与他四目相对:晚辈正为此而来。
    只要能救她,便是真有那以命换命的邪术,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唯愿立刻将自己献祭。
    一条烂命而已,无甚可藏私的。
    见姜正辅同那年轻人无声对视着,且言辞间似是本就相识,几名族人皆有些急了:长兄,此人来历尚且不明,这八字未必不是造假
    姜正辅似没听到族人的声音,径直开口:姜束
    小人在。管事垂首上前。
    姜正辅语气平静:雨大风寒,带姑爷入府内安置更衣。
    是。
    这长兄!族人大惊就,就这么答应了?是否轻易到有些儿戏了!
    恕不远送。姜正辅转身回了府内。
    几名族人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管事已带人撑伞上前,将跪在那里的年轻人扶了起来。
    走吧。衡玉将视线收回,交待程平。
    姑娘姜大人,这是答应严军医的求亲了?翠槐惊诧不已。
    姜府招婿冲喜来得突然,严军医求亲也求的突然,姜正辅就此答应,更是让人意外。
    衡玉不知是想通了什么,此刻平静得只剩下了一句话:姜大人的确是个好父亲。
    翠槐轻叹了一口气,旋即道:可严军医的身份姜家与定北侯府一向水火不容,此事若传开,会不会惹来非议与麻烦?
    姜正辅的独女与定北侯麾下的军医结亲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传到圣人耳中,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严军医不同于王副将他们,并不常于人前露面,此来京师也没多久,知道他见过他的人没有几个衡玉道:你我能想到的,侯爷和姜家也想得到,有他们二人在,替严军医换一个新的身份,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车轮滚滚而过,在车后留下一阵雨雾。
    姑娘!女使青衿冒着雨跑了回来,进得内室匆匆福身。
    如何?父亲他姜雪昔靠在床头,神色紧张:父亲可有为难他?
    青衿连忙摇头,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姑娘,郎主答应了!
    姜雪昔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女使,声音极轻:答应了?
    是,郎主亲自改口称了容济先生为姑爷!青衿高兴得落了泪:姑娘,容济先生如今是府上的姑爷了!
    这是姑娘年少时便放在心上的人,是姑娘找寻了整整九年,本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时的心上人
    而如今,姑娘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其结为夫妻了!
    这本是大喜之事
    可青衿的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第212章 开了个赘婿的头
    姜雪昔久久未能回神。
    今晨听闻父亲要替自己择婿冲喜,她是惊异而焦急的,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劝说父亲打消这个想法
    而方才听说有人竟着喜服登门求亲,而那人不是旁人,她既紧张不安,恐父亲会为难于他,又不可遏止地于心底生出了一丝难言的、矛盾的、带些苦涩的欢喜。
    又到眼下得知父亲竟答应了此事
    姜雪昔呆呆地靠坐在床头,面对这极突然的一切,恍若置身梦中。
    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待窗外天色变得漆黑之际,她略略回了些神,只见屋内廊下不知何时皆已点了灯。
    姑娘,姑爷过来看您了!眼睛红红的女使笑着通传。
    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姜雪昔怔怔地抬眼看去。
    他走进来,深青长袍下是极清瘦的身形,立在屏风旁,于灯火下与她相望。
    他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
    女使福身,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室内二人如此无声相视了好一会儿,姜雪昔面上笑意未减,眼圈却逐渐红了,声音轻而微沙:容济,你来了
    严明朝她走去,在她床边半蹲身下去,握住了那双过于瘦弱的手,朝她点头,温声道:是,我来了,且不走了。
    可是
    他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手,眼中含笑着截断了她的话:雪昔,你我之间,从今日起直至往后,都再没有可是二字了。
    姜雪昔垂眸看着面前之人,勉强笑了笑,眼底有些苦涩:容济,你莫不是在可怜我吧。
    是上天可怜我。他的眼神与语气俱是认真的温柔:所以才给了我这个趁虚而入的机会,让我钻了这空子,占了这天大的好运气。
    她又笑了笑:你说的这人,更像是我吧?
    不,是我。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自己能作证。
    见他铁了心要认领这名头,她便也不与他争,转而笑着问:那照此说来,我是不是该考验刁难一番,以免叫你觉得这机会得来太过轻易?
    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笑着道:令尊已经应允,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姜雪昔已将眼泪悉数忍回,此时分外惋惜地叹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反悔虽是不能,但刁难且还是使得的。咱们往后日子还长,你只管刁难便是。
    好啊。姜雪昔轻轻抽出一只手,拿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那你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严明垂眸看着那拉着勾的手指,片刻后,用另一只手缓缓将她整只手都包握住,像是在保护一件脆弱易碎的珍宝。
    窗外雨声又起,喧嚣中带着春末最后的一丝湿冷。
    这场雨后,夏日想必很快便要来了到了暑天,咱们去庄子上避暑吧?窗内人影成双,她轻轻靠在他肩头,口中说着再寻常不过的打算。
    好,到时去后山河边濯足。
    就是不知那棵李子树还在不在了?
    还在。
    你偷偷去看过了?
    嗯,回京后偷偷去过。
    她不禁莞尔,而后突然问:对了你求亲之事,可经了岳叔应允?
    她口中的岳叔,自然便是远在营洲的严军师了。
    自与你相认后,我便去信同父亲表明了一切此番求亲事出突然,虽未来得及请示,但父亲也早知我心意了。
    她便安心下来,依旧靠着他的肩,若有所思地道:到底是仓促了些听青衿说,父亲想在十日内将亲事办妥,还说冲喜之事越快越好,但我想再迟几日,如此才能好好准备准备。
    好,都依你。
    她含笑闭上眼睛,轻声重复道:好好准备准备
    不过一日的工夫,姜家已定下了赘婿人选的消息便传开了来,理所应当地惹起了一番热议。
    听说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家里甚至都没个做官的!
    那姜令公是如何肯答应的?
    为了冲喜么据说是合了八字的,很是妥当合宜。
    我听说那人姓容,祖辈与姜令公有旧,只是家中没落了既是招冲喜的赘婿,本也没有门当户对的可能,挑个知晓根底的,倒也妥帖!
    须知姜令公无子,甭管这喜冲不冲得成这姓容的郎君,都算是撞了大运了!
    祖坟冒青烟了属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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