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黎南洲这一代, 人们已经不至于谈镜色变,只是风俗是一点点形成的,或因祖辈口口相传逐代遗留下的惧怕、或是假名为祭念, 如今的世人仍然习惯给家中的铜镜罩上套子, 只在梳洗时拿出照看, 平时都会收进妆奁。
    皇帝晨起洗漱时倒都有宫女手捧铜镜,只是那时云棠多没有意识,正热喷喷地昏睡在人家枕头上呢。
    再则, 云棠的本能是不近水的。
    实际上在云棠的灵犀园里就有一泊精致的人工湖, 湖上蜿蜒着一条灰白的走廊,湖中心还设立了一个雅致的六角小亭,中间是一个小巧庄严的玉石祭坛, 圣教的精美图腾就刻在亭盖的角檐。
    这乃是圣教如今的三教宗特意着十数位巧匠精心雕刻而成的,造价不菲, 全然是看在这位「暂居皇宫」的祥瑞的颜面。生怕神兽的居处修建得粗糙、委屈了祥瑞, 叫他住得不开心。
    可云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那小亭子长什么样子, 更遑论什么精工巧匠雕刻数月的亭檐。他只是遥望过几眼他的那片小湖,而后很快就不感兴趣地跑远了。
    唯一一次他不但走到水边,还整个毛球没进水里,是他之前去浴殿寻黎南洲那回。
    只是黎南洲的药浴颜色乌褐,还冒着憧憧热气,丝毫也透不出云棠的小猫脸。
    还有一些如今已无法深究的缘故恐怕就是云棠为何从没有想过要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了。
    一只本能地充满好奇的小猫崽,生命和记忆彷如是一片干净的纯白,他的世界里除了黎南洲的悬案外没什么太大烦恼,甚至每天都兴致勃勃、神气活现。
    可哪怕是在最深的梦里,云棠梦着鸟、梦着小鱼酥,梦着黎南洲耀武扬威地驾着大蝴蝶;
    但他没梦过他自己。
    他从没起兴探寻过有关自己的任何事。
    直到今天。
    一个搬动贡物的小太监这时从库房里走了出来,他方才领了管事的吩咐,刚急匆匆寻出了一张大的布罩,想将这面清楚得吓人的西洋镜也罩起来。
    只是他一出来,就看到那可爱至极的小神兽正愣愣地蹲在西洋镜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它自己,好像是看愣住了那懵懵懂懂的神态看上去实在可爱又可怜。
    小太监顿时舍不得把西洋镜罩起来了,只想任小神兽看去。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看到这奶白蓬松的小精灵,内侍甚至有一瞬间把手中的差事都忘了,只捧着手中的布罩跟他的许多同伴一起,看似神情平淡如常。
    实际上已激动得心跳加速、指尖发麻,只能脚底生根地钉在足下这方寸土地。
    云棠余光里瞥得到这些双眼放光紧盯着他的宫人,往常他或许会漫不经心地跑开,心情好时会原地抻个懒腰逗逗他们,甚至随意在其中挑几个亲近亲近,只是他现在却没有心情搭理任何人。
    他只紧紧盯着面前这面镜子云棠看见了一个相当漂亮可爱的小东西。
    镜子里映出来的小兽是乳白色的,看起来很甜美的一种颜色,毛毛尖好像还泛着一点轻浅的暖金。
    他整个看起来都非常的细软蓬松,乳毛不像成年兽类那样冗密,却让他看起来更加蓬开了,像一只被静电炸开的毛球。
    他头顶那对柔嫩透粉的大耳朵下面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只是这双眼睛有点过于大和圆了,给小毛球都圆出了一种矛盾的气质:好像憨憨傻傻的,又好像很机灵。
    跟周围站立的人、地上放置的贡物比起来,那小兽看上去真是太小太小了,过去云棠也知道自己体型不大。
    但他没意识到:原来从另个一视角看过去,他跟人类会有这么悬殊的差距。
    可能正是因为长得太小太小了,镜子里的小兽看上去着实娇贵可爱,他的小脸、小爪子、小小绒绒的胸毛、乃至那竖起来的尾巴尖尖全都精致得要命。
    只是不管长得再怎么漂亮,云棠也不会认不出来镜子里的生物
    谁能告诉他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他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从天而降的祥瑞,是世人未闻未见的神兽吗?!
    为什么他看到的是一只小猫咪!!
    云棠很难相信此时此刻他接收到的信息。
    倒不是说他对猫有什么看法,但是
    一座玄妙精奇、法蕴天然,未来可能会吞火结霜、腾云驾雾的神兽,跟一团只有成年男人手掌大、看起来毫无战斗力的小奶猫,这之间的落差实在有点大吧!
    他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呢?他什么时候变成一只猫了?
    难不成,难不成他一开始就是一只猫吗
    偶尔他的叫声听起来确实有点像小猫没错。但是云棠私以为自己的咆哮声更接近于猛虎,连猎豹都比他更会嘤嘤嘤!
    而且云棠仔细回忆着,好像要找出证据说服自己他既不想捉老鼠,平时也没有特别偏爱吃鱼。以云棠印象里对猫这种生物的浅薄见解,猫应该就是抓老鼠和吃鱼的吧。
    跟他自身的偏好根本不搭边际。
    可无论如何,他怎么会是一只猫?
    他怎么会是他又到底该是什么东西?
    此时此刻,云棠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着的、自我认知与现实映像的冲突终于明明白白摆到了他面前,尖锐而清晰。
    被压抑许久的巨大错乱感磅礴地冲进小猫圆乎乎的脑袋里,他平地蹲坐在镜子前、就无故向后趔趄了一下,看得旁边的人纷纷下意识伸出手来,好像在虚空里试图给这个看起来茫然又美丽的小生灵借力。
    那当然无济于事。无数荒唐迷惑的思绪仍然像乱成一团的线球般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云棠心底。
    一地乱麻的时刻,有一个熟悉的气息好像正在慢慢接近。
    方才被近距离接触到的祥瑞迷住了的太监宫女们看到皇帝亲临此地,这时如大梦初醒般逐一回过神来,云棠没听到有个小太监甚至发出了一声大喘气,余光里,这些人正纷纷跪地行礼是黎南洲。
    他找到这里来接他的小祖宗了。
    皇帝的到来好像是凭空给了云棠某种支撑,为身处巨大怀疑旋涡中的小猫崽送去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有那么一刻,云棠是产生了很软弱的想法的继续逃避,像之前那样痴憨顽愚、懦弱地潜藏在一个随便什么的角色里。不去想有关于他身份和来处的问题,现在立刻朝黎南洲迎上去,躲回这个男人怀里。
    是了,这个人真的很高大,比云棠原本仰头看到的形象还要高大。
    猫崽可以立刻奔向他,整个团进他的内衫、小小地藏进皇帝贴身的衣袍,在里面大梦一场,继续坠入他那些光怪陆离、幼稚荒唐、天马行空的梦境。
    但是更多的疑惑正像陨石般急速落下,飞快砸进小毛球混乱的、泥浆一般的思绪。
    黎南洲他知道我不是神兽,也没什么超凡脱俗的能力吗?
    他应该也没那么在意吧。他很喜欢我的,不是吗?
    但这个世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对我的存在表现得那么夸张?
    既然他不是神兽,而云棠无声地环视着周围所有人,他捕捉着那些哪怕低首敛目也控制不住地朝他投过来的注意力,他回忆着自己一直以来享受到的那些真实的追捧和喜爱、那些无法作假的情绪所以这个世界的人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他只是一只猫吗?
    难道他们就没有见过猫吗!
    云棠突然一怔。他仔细地回忆着他来到这里后的所有经历:好像他还真的从没有见过猫?
    但那也许是宫中有人在驱赶动物,毕竟他也没在这里见过狗,只有一些明显不是豢养出来的鸟和虫,或许湖里还会养着一些锦鲤。
    难以追溯来源的知识储备告诉云棠,猫和狗应该是两种相当常见的动物。
    但是这两种动物的智商都是有限的,起码不该像他现在这样:思考什么自我认知、存在与合理之类的问题。
    也或许他其实并不是猫?也许他只是他只是恰好拥有一副跟猫咪过分相似的外形?
    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逻辑漏洞、到处都是新鲜的问题,云棠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复杂纷乱的思绪让猫崽越来越晕,甚至一些神奇又无厘头的念头也在渐渐迸发出来,小猫脑瓜里突然冒出一个奇特的法子:
    云棠想,他看上去这么小,好似刚有满月的奶猫那么大。这么小的猫咪纵然能跑会跳了,身体也应该还在发育,不该有他先前那么出色的运动能力是的,他甚至搏斗并打败过一只巨鸟。
    对于他现在从镜子里看到的这么大的猫崽来说,这根本不合理。
    也许他此刻该自己给自己证明一下云棠无意识地掠过朝他迎上来的黎南洲,目光投向不远处比起其他宫室略矮的库房房顶。
    一只像他这么大的猫崽不可能爬上这个屋顶吧?
    对猫的真正实力一无所知地云棠这样想到。
    但是他肯定可以。
    一只小毛团猛然躲开向他张开的皇帝的手,像个不大灵光的傻猫一样冲着库房的屋脊攀了上去。
    但是屋身涂漆,尽管不是完全光滑的,也不够一只小猫借力,云棠当然没法贴着光秃秃的墙皮上房。
    他很快就滑了下去。
    被云棠刚才不带任何情绪的一眼掠在原地的黎南洲却不由怔了一下。
    云棠躲开他手的行为还可以解释为他今天早上没陪好小祖宗,这小家伙在闹脾气。可是某种本能的感知正告诉黎南洲:云棠此时此刻的表现很不对劲。
    皇帝看着猫崽慌不择路地冲上库房,又徒劳无功地滑下去,心疼好笑的同时又感到微微的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黎南洲此刻突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应该立刻将云棠抱进怀里。
    当下的皇帝眼中已看不到旁人,他完全未理会周围敛声屏气的宫侍。
    他只微微一顿,稍微按捺住心底不知从何而起的一丝暴戾,勉强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再次挂起那种纵容的浅笑向着小毛球走过去。
    云棠倒是看见怪模怪样的黎南洲了,但是此刻猫崽的逻辑正如乱流般盘旋在信息的风暴里。
    在极度的混乱之下,他其实已经拼接不起完整的思绪了,只能想起执行上房这唯一一个根本没有道理、但对应激的猫咪来说其实又很合理的行径。
    或许他也不是要通过上房证明什么。或许他也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想暂时躲去无人的房顶。
    云棠又一次掠过黎南洲,好像是在掠过世界上一个完全的陌生人。
    这一次猫崽成功抓住了库房屋侧低矮些的树皮。
    第23章
    被迫旁观皇帝再次被这小祥瑞晾下的尴尬场面, 乱糟糟的库房外一时变得极静,别说是搬动重物的杂乱在场的宫人全都停下活计,弓腰缩立在原地, 场上有一刻连呼吸声都不可闻听。
    今日在这里做事的除了调来帮忙的个别宫人和几位管事, 多是平时不得入殿的低等更人和洒扫,见云棠的机会不多,能见到皇帝和祥瑞共处的场合就更少了。
    故他们虽尝听闻祥瑞深受皇宠,也对直面小毛球一连两次毫不留情地拂皇帝面子这件事感到惶然惊惧。
    已经有过一次惊吓的小桃这回就显得镇定多了刚回禀完地下钱庄囤积倒逼的进展, 这会儿跟黎南洲一起过来的秦抒瞥了这丫头一眼,只见这小宫女已算是场中相当放松的一个。
    小桃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被猫崽忽略彻底的皇帝身上。
    她小幅度地微微抬起头, 动作谨慎微小, 目光却是直直锁住正搂着树干攀爬的云棠,神情中满是真挚到直白的担忧,好像恨不得忘却了场合和自己的身份, 立刻忽略一切扑到树下, 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把随时可能脚底打滑的神兽接起。
    秦女官是说, 如果这件事轮得到她的话,她当然也愿意用自己的怀抱把那小宝贝牢牢接起来。
    但有被接连无视两次的皇帝在场,小祖宗自然没有他们操心的资格。
    没见他们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祥瑞连番嫌弃躲开, 也丝毫不以为忤, 反倒很快重整姿态,又朝祥瑞挂着的小树走过去,脸上还好模好样地端起来那种温柔到骇人的笑。
    乖乖, 怎么了?皇帝很平静地对着树杈上的小家伙伸出手,语气低沉和缓, 仿佛带着无限纵容的含义。
    黎南洲一开口就把人全吓住了。
    很奇怪, 皇帝的亲昵温和对于第一次旁观的小宫侍们来讲非但不觉得动容, 反而总有些不可名状的恐怖,就好像你潜意识中能想象的最恐怖的存在突然在你面前摇身变得和煦
    明明在他们的认知里,陛下该是一直都很慈爱和善的,他们一直以来的战战兢兢只是惧于管事的严苛、皇权的威严,和他们自身不幸的飘零。
    但见到皇帝真正满怀温柔的此刻,黎南洲真实的爱意与他在别人一直以来的浅薄概念中那种虚无的慈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又荒唐的冲突,让人下意识地汗毛直立。
    那些蒙昧的小宫侍们自然无法理清自己此时的感受,只是自小到大活在风吹草动里的动物性在这时为惊恐的他们敲响本能的警铃。
    皇帝此刻没有心思分出一丝多余的注意力给外人,但秦抒注意到,离得近的几个小太监不知何故发起抖来,已是有明显的失态了。女官的眉头不由微微蹙起。
    而另一边,云棠只是无意识地低下头朝下面的黎南洲看了一眼。
    猫崽其实听到了黎南洲的声音。
    不得不说,这熟悉的动静好像给了正处于头脑风暴中的云棠一点充满包容的指引。
    可那还不够,云棠确实听到了黎南洲说话,但是那颗小猫脑瓜依然处于严重过载的状态,根本无法处理这条信息。
    所以小猫的大脑就处于一种听见了,但又没听到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云棠的理智很难再控制他的行为,去给予黎南洲一个积极的回应。
    实际上这时候在场的人虽多,当下的场面却很安静。除了皇帝旁若无人般轻柔和缓的诱哄,天地间只有微微的风声和些许虫鸣。
    只是云棠总感觉自己正处于一场沸腾的喧嚣中,无数不知是周围真实的、还是他思绪里幻想的人影正在他脑海中被扭曲摇晃,他们好像正散发出星星点点惨绿艳红的荧光,他们狂热地注视着他,用那种渴慕到激烈的目光望着他、盯死他,期许他给出一点点情绪的回应。
    那些影子正制造出巨大的哭泣、尖叫,种种充满疯狂感情的声音。
    这种声音就正在定义着他,试图塑造出他,造出一个盛装期待与幻想的模具。
    云棠好像隐隐感觉到,在这之后他就会
    他就会什么?
    有一些尘封在脑海深处的画面渐渐松动起来。
    不。
    猫崽在树杈上晃晃脑袋不。他只是在瞎想,只是因为这里人太多了,场面太混乱了,沉闷压抑的空气才引爆了他混乱的思绪。
    云棠想他必须,躲开这里。
    他要暂时先自己待着,他需要安静。
    云棠边迷迷糊糊想着,边动作不停地往之前看好的目的地努力。
    小猫颤巍巍地抓住矮树更高处的细枝,丝毫没有犹豫地借着枝条柔韧的力道,在毫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将自己甩到离库房屋檐更近的一侧。
    但是这个操作对于他这样的小猫来说并不是毫无难度的。放在平时,他也要专心致志于脚下的行动才行。
    云棠两只凭本能挥舞着的小爪子在皇帝心惊胆战的目光中不小心抓空了,那小得可怜的粉肉垫很快就无力地从屋脊左侧狠狠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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