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虞帝,没敢继续往下说。
    像是为了确定他的想法,于德喜缓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却不能让旁人知道,罪生子不可缺,就有劳世子了。
    柳重明半转过身,向虞帝拱手,朗声道:皇上厚爱,臣必然不负所托!
    重明,虞帝眼皮也没抬起:人不好找,稍后你持手谕去户部提些银子,若是短缺了,再与朕说,这件事务必办妥当。
    皇上对臣青眼有加,是臣的荣幸。臣这些年略有薄产,不必劳动户部!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还要动你的私产,把事办好了,朕自然不会亏待你,虞帝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朕知道你手脚麻利,脑子精明,必然不会出差错,说吧,想让朕赏你什么?
    柳重明胸有成竹,也不推脱:皇上,臣别无所求,只恳请将殿下抢走的下奴交还给臣。别说臣养他几年,又是个万里挑一的模样,光是被殿下抢了人,臣私下里都被好友们笑话几次。臣怎么也是不服气。
    内殿刚才还热络起来的温度忽然又冷下去。
    虞帝闭目小憩片刻,抬眼见他还站着,似是疲倦极了,摆摆手:下去吧。
    不待柳重明再说什么,于德喜已一抖拂尘,伸手为他指了出门的路。
    门外的寒冷似乎比刚刚更甚,柳重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又向门外的齐王躬躬身,便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去。
    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橘红的明亮照在身上,将影子向后拉得好长,在台阶上一折一折地蜿蜒,仿佛是什么怪物攀附在身后。
    柳重明觉得好累,方才的鲜活劲仿佛提前透支了所有的力气,脚上像是挂着沙袋,每走一步都将他拖着向下陷。
    在下到最后一层时,他怔忡出神了不知多久,鬼使神差的,忽然回身。
    养心殿的高台之上,有个身影被裹在厚重的披风中,在白玉阑干的缝隙中闪过。
    柳重明怔怔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缓缓呵了几口气,热气在睫毛上凝成白霜。
    他这才抬手擦了擦眼睛,转身离去。
    曲沉舟在乌沉香的味道中缓缓醒来,睁眼见到的帷帐是最熟悉不过的花纹。
    一切恍如隔世,像是从来没有什么新生。
    帷帐外的人轻手轻脚地走动,开门声显得格外清楚,有人在门外问:人醒了没有?
    想起来了。
    他在清心居里,当着皇上的面晕厥过去。
    自从被从十里亭拖行回来,他的身体已是千疮百孔,甚至没想过能熬过朔夜发作。
    可毕竟还是挺了过来。
    这一身伤痕就是他与柳重明决裂的证据,而且也没有时间让他慢慢养伤了。
    金平庄惨案已过去许久,若是被人提前发现,他就失去了能让皇上笃信的最好时机。
    所幸一切都还赶得上。
    他熟悉皇上,知道皇上的一切弱点,更知道,那句金平庄被屠戮殆尽是皇上无法忽视的死穴。
    可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柳重明会来。
    从柳重明跪在清心居门外开口说第一句话起,他就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柳重明的态度变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虞帝的多疑,他最是清楚。
    早已准备咬牙忍耐过去的盘问和折磨,在那一番撒泼打滚的争吵中,化为无形。
    仅存的力气让他无暇去思考其他,只记得自己失控般扯着衣襟,露出半身的伤痕,只记得满耳充斥着自己的抽泣。
    皇上,不是下奴背叛主人!敢问皇上,谁愿一世为奴!谁愿一世为奴!
    不知是谁在耳边怒喝他放肆,也不知是谁来拖拽他。
    曲沉舟只知道自己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甚至没能冒死再向前多爬一步,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身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朦胧起来,仿佛是灵魂又一次脱离了躯体,漂浮在云端。
    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只是徒劳,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恍惚察觉到,有人在翻动他的身体。
    记下,腿上后背鞭伤前胸脚上冻伤
    有人在床边说着话,落在耳中断断续续:后腰烙印肿
    他忽然抽动一下,刺入颈间的针很快拔了出去。
    体内余毒
    那人掀开被子,抓住一边脚踝抬起,探了几指过来。
    曲沉舟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颤抖着向后仰起头。
    撕裂伤得厉害
    他被人里外翻检个干净,又脱力地跌回床上,晕厥过去。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
    帷幔被人掀开,西落的阳光朦朦胧胧的就在窗外,有人向他微微俯身:醒了没有?
    他慢慢转动眼珠,被人扶着坐起来,喂了几口水,火烧火燎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
    公公
    于德喜上下打量他几番,脸上带着一丝笑意:曲沉舟,咱家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回答,若是有半句谎话,可别怪再把你打发给世子。
    曲沉舟的手不安地攥紧了床边,低声答:公公尽管问,下奴从不说谎。
    于德喜对他的顺从算是满意。
    第一,你这眼睛当真能知未来吉凶?金平庄的事,有没有人告诉你?
    回公公,下奴幼时生过一场重病,病好后就能见到一些卦言,每五天可以为同一人卜卦一次。从前奴卖身在奇晟楼里,掌柜就曾为奴挂牌营生。奴说过的卦言,无一不中。金平庄没有人告诉奴,是皇上的卦言。
    嗯于德喜点头:你被世子买下,世子对你好不好?
    曲沉舟垂着眼眸,呼地滚下两行泪来:世子确是对奴悉心调|教,甚至教奴读书认字,但公公可曾见奴一身伤痕。世子只将奴视作玩物,他对奴好不好,公公尽可以问宁王爷。
    于德喜见他眼泪如珠滚落不停,也叹一声:罢了,别哭了。你既在奇晟楼挂牌卜卦,世子可曾让你为谁卜卦?
    曲沉舟小心擦去泪痕,咬了咬下唇。
    公公,杜掌柜待奴苛刻,奴起初年纪小,不堪打骂,为他卜卦赚了许多银子。可掌柜仍然不肯饶我,几次差点把奴打死,奴渐渐就不再开口。
    世子买下奴时,奴的招牌早已摘下,也很久没为人卜卦。世子他不信鬼神,奴也不肯开口,所以没有为世子卜过卦。
    也没有让世子知道奴卜卦之能。
    他低低抽泣着,从床上滑跪下来,匍匐在地。
    公公明察,奴自有了这双眼,便再不能说谎,公公明察。
    公公垂怜,奴回答句句属实,求公公不要将奴送回世子手中,奴必然性命不保。
    于德喜静了片刻,忽然笑起来。
    这又是哪儿的话。咱家的确听殿下和宁王爷说起过,信了你便是,他竟亲手来扶曲沉舟起身:什么奴不奴的,皇上已经吩咐咱家,去管制司除了你的奴籍,还有
    他回过身,门外等候的几名宫人鱼贯而入,端着托盘,在曲沉舟面前屈膝跪下。
    又有宫人掀开鲜红绸布,将绣了七章纹的鷩冕展开。
    恭喜,于德喜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在手中展开,目中微笑:恭喜曲司天,曲司天接旨!
    曲沉舟应声跪倒,叩拜下去。
    夕阳余晖正落在于德喜靴边不远。
    于德喜只扬声宣诵着圣旨,却不知
    那个只手搅动风云的曲司天,就此再临于世。
    第159章 龙虎斗
    这一年,坎坎坷坷开了头,本以为中间有个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勉强算是个平安年,却赶在年根上时,朝中彻底动荡起来。
    其实早在猎场骚动时,明眼人都知道,必然是谁在后面动手脚。
    宫里的孩子能顺利生下来的本就不多,更何况朱美人也并没有过人的娘家做底气。
    让人没想到的事,牵起葫芦带起藤,紧跟着有了身子的,居然是久久没有动静的柳贵妃,虽说动了些胎气,可到底还是保下了。
    因着刚刚没了个胎儿,皇上对柳贵妃肚子里这个孩子万分珍重,柳家又什么都不缺,丽景宫被守得严严实实,怕是连个蚊子进去都要被盘查一番。
    人人心里都清楚,这是要变天了。
    紧跟着而来的疾风骤雨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快。
    起初是安定侯世子柳重明突然便成了锦绣营的新主人。
    众人眼中的小世子还只停留在赚钱喝酒玩娈宠的浪荡模样,新上任的柳统领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锦绣营改天换地。
    柳家白家从不缺人手,更不缺钱,双管齐下,外面插进锦绣营的眼线被驱逐得七七八八,哪怕是留下的旧人也都老老实实臣服。
    锦绣营从此姓了柳。
    众人从前只当姓廖的锦绣营横行无忌,却没料到如今的锦绣营更是个不能惹的刺儿头。
    这也就罢了,柳统领干的第一件便是从前廖广明想也不敢想的直奔南衙左骁营,将包括那个疯子任瑞和手下几十号人,都锁入了锦绣营大牢。
    连齐王爷在养心殿外连跪两天,都没能让皇上松口,甚至听口风,还有迁怒于齐王爷的动向。
    至此,已人人噤声摒气。
    没有谁知道,之前还春风得意的左骁营究竟犯了什么事,只知道之前那个总因为任性被皇上骂得狗血淋头的小世子,已俨然成为一代新贵。
    柳贵妃和柳世子,在一夜之间将温吞多年的柳家推上了风口浪尖。
    左骁营的事并没有就此完结,任瑞虽畏罪咬舌自尽,还有三四十号人在日夜拷问。
    一度沉寂下去的锦绣营拿着供词,在城中四处拿人,人心惶惶。
    有心人细细琢磨过,这柳世子明摆着是在为柳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开路。
    看皇上放纵的态度,不知多少人庆幸,自己没有提前站队。
    也许真的是要变天了。
    直到柳侯和林相站出来劝阻,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下去,可没有一个人能踏实地过好这个年。
    柳世子再怎么张狂,好歹是个知根知底的人,平日里总能见到,多多交好就罢了。
    让人更无法安心的,是宫中出现的另一名新贵。
    前任司天官还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稳妥妥,皇上却冷不丁地又册封了一名司天官。
    虽然已习惯了这个位置频频换人,可同时出现两位司天官,却是头一次。
    宫里有消息透露出来,柳重明走马上任、搅得京中一团糊涂的开端,便是七殿下慕景臣带这位进宫。
    早有人看到了,那新晋司天官也不是个眼生的,正是柳世子院里那位小曲哥,被柳世子趾高气扬地带着在席间炫耀了一年,哪还有人不认识。
    可不等有谁冒出什么不合时宜的猜测,前因后果已被捋出来。
    据说世子虽得意那下奴,私下里却待人苛刻严厉,规矩严厉毫不手软,那小奴身上的伤从未断过,但凡跟世子吃过酒的人,可都看得真真的。
    一个月多前,城里不少人还亲眼见过,世子将人捆在马后,从城外一路拖回来,想是小奴不堪折磨,趁着世子不在家的空当,又逃了一次。
    进到京里时,小奴已被拖行得神志不清,世子却毫无怜惜之意,还令提前叫到别院门外的管制司对人动了烙刑。
    本以为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插曲,可没想到,过了不到半个月,小奴又一次从别院逃出来。
    这一次,世子被彻底激怒,若不是殿下正好赶到,几乎将人当街打死。
    多得是人亲眼见过,都不用去拿这些话问世子,宁王爷就在席间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谁也不能不信,毕竟当初是宁王爷跟七殿下一起将人救起的。
    宁王爷甚至还面露懊恼之色。
    谁都知道他在懊恼什么,若是当初小奴在街上死死攥住的衣角是宁王爷的,现在王爷恐怕乐得再不肯出门。
    更不可能凭空多出来这么一位司天官。
    知道了来龙去脉,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等着看热闹,看看这一对旧主奴在朝中相遇,会碰出怎样的火花四溅。
    可老天爷终究是个爱捉弄人的脾气,偏要把看客的胃口吊得高起来。
    皇上似是格外中意这位新任的曲司天,甚至违背常例地,没有放人出宫造府,令人将宫中的文岚阁整顿一番,更名观星阁。
    御笔亲提的牌匾,早早就悬挂了上去。
    这天大的恩宠下是众说纷纭,半数的人都瞄着曲司天漠然冷傲的绝色面容,目光中传递着心知肚明。
    连皇后也忍不住去找了皇上,据说两人在屋里闹了一场不愉快,皇后愤然离去,皇上始终没有松口放人。
    直到这时,那位陆司天这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就变成众人口中笑谈,抑或是被人私下里点拨,终于反过劲来,早朝之上指名点姓,怒斥曲司天。
    这陆司天斥骂曲司天出身卑贱也就罢了,还说人满口妖言,魅惑皇上,恳求皇上立即斩除邪祟。
    他一开口,明白人就看出来陆司天完了。
    要知道,一手提拔了曲司天的人,可是皇上。
    皇上果然听了陆司天的话,不负众望,当即令刀斧手准备妥当,赏了陆司天个身首分家。
    这点小风波里,曲司天甚至都没有亲自露过面。
    越是如此,私下的揣摩更多,居然还当真有人悄悄说,曲司天别真的是个狐狸变的。
    可这话,毕竟也只敢悄悄说而已。
    一出大戏紧锣密鼓地敲到快年根上,精彩纷呈得令人目不暇接,却没人猜得到,后面还有的起伏呢。
    果然没隔两天,唯皇后马首是瞻的文婕妤在倾莲池边与人偶遇,一句寒暄都没有,便令曲司天为她卜上一卦。
    曲司天毫不留情面地一口拒绝,说皇上有令,自己只听从皇上的口谕,为人占卜,不得为旁人私下卜卦。
    文婕妤往日里依仗着皇后的威风,哪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当即赏了一记耳光,将人按跪在倾莲池边自省。
    曲司天本就一身伤病,正在调理将养中,跪了小半个时辰,皇上匆匆赶到,恰好见到他晕倒在池边。
    那整整一个下午,宫中都回响着文婕妤在廷杖下撕心裂肺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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