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抿唇一瞬,道:这些我与兄长都曾深思过,阿翁明里暗地并无值得一提的仇敌当年之事,的确蹊跷至极。
    且因阿翁出事的节点和时家出事时十分相近,她和兄长也曾想过是否会与时家的祸事有关,但到底无从印证。
    而萧牧接下来所言,恰像是在印证着她这份猜想:前段时日收复千秋城时,我生擒了契丹悉万丹部的首领璇浦,八年前朝廷拿来定罪我父亲的物证当中,便有此人予我父亲的亲笔书信与信物据此人交待,当年是有大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暗中找到了他,与他合谋构陷了我父亲。
    衡玉听出关键,忙问:他竟不知对方身份?
    萧牧摇头:对方做得十分谨慎,未曾透露身份。璇浦或者说整个契丹皆与我父亲在战场上结过仇,于他们而言,若能除去我父亲,这笔买卖怎么都是合算的。
    衡玉顺着他的话深思猜测着。
    交换信物伪造物证,需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那么幕后之人与璇浦之间必然少不了暗中往来萧牧道:我之后使人查证过,晴寒先生动身回京前,曾在柳城停留过数日
    他话只说到此处,衡玉眼底却已掀起波澜:是,柳城。
    柳城如今已属营洲治下,地处北境边缘,与契丹相邻
    若说当年有人在暗中谋划构陷舒国公之事,需与契丹人秘密往来,那双方暗中交接的地点极有可能便在柳城!
    所以
    晴寒先生当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可疑之处,急着返京报信萧牧将猜测言明:也正因此,才会半路遭人灭口。
    以他的身份立场说出这些猜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他言辞直指要点,并无半分粉饰回避。
    衡玉眼睫微颤了一下,道:当年阿翁动身回京前,曾让人秘密送了一封信回京,还交待送信之人务必尽快
    祖父之死是她这些年来最大的心结,出事前发生的一切她都反复回想过,不敢有丝毫遗漏,包括那封信。
    现下想来那封信,或正是报信之用。她后知后觉地道。
    再急着赶回京,可一个老人带着孩子,总也没有书信送的快,若当真事关时家生死,阿翁必定是焦急万分的。
    萧牧忙问:可知那信是送给了何人?
    衡玉摇头:不知
    那时她到底年幼,八九岁的孩子不会事无巨细地去打听长辈的每一个举动,尤其祖父交友甚多,几乎每到一处都会送信去往各处。
    萧牧道:如此便有两种可能,一是信被人截了下来,晴寒先生知晓此事的秘密暴露,因此被人灭口
    至于第二个可能
    衡玉手指发凉地道:与之合谋的契丹人尚且不知对方身份,阿翁能探查到的必然也有限。或许阿翁恐时家已经被控制监视,书信无法送达,出于万全考虑,只能报信于他人,而他去信之人,或正是那幕后主使
    若是这般,那此人,一定极得阿翁信任。
    而这个可能纵然只是猜想,也叫人自内心最深处升起彻骨寒意
    第134章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衡玉眼底明暗不定。
    那人是谁?
    从当下所得种种线索来看,姜正辅的嫌疑已然占了九成
    他为何要这么做?衡玉下意识地思索着道:构陷挚友,杀师究竟是何等动机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固然不可低估人性的恶,但纵然是极恶之人,只要是头脑清醒者,行事必有利弊权衡。
    当年奉旨前往我家中抄家之人便是他,所谓通敌案,亦是经由他手定下的罪名。凭他的敏锐及对我父亲的了解,若说办案过程中丝毫未能察觉到异样,无人会相信。
    萧牧道:因此这些年来,我也时常在想这个问题,他为文臣,我父亲为武将,二人与政见之上也少有摩擦,多年的情谊断也并非作假。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便只剩那一个了他选择站在了另一位挚友身边。
    衡玉只觉凉风灌入了胸腔,心口处由内渗出冷意。
    另一位挚友,自然是她阿翁的另一位学生,也就是当今圣上。
    他或是听命行事,或是被迫为之,或是揣测到了君心所指甘表忠心,亦或是另有我尚未猜测到的内情萧牧的语气里有一丝似有若无的黯然,这黯然似为已故的父亲而感:但无论如何,原因都不重要了。自保之道,固然无分对错,但若果真是他所为,纵不谈对错,此事也必然要有一个了结。
    是,不谈对错,那便各凭本领好了。衡玉道。
    女孩子微绷紧了下颌,夜色透过窗棂,在她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无声的倔强。
    八年前晴寒先生之事很抱歉。
    衡玉闻声转头看向他,拿微红的眼睛看着他:你道的什么歉?
    先生是因我家中之事受了牵连,此事本该不必发生的。萧牧眼底有着歉疚之色:若非如此,你也不必一直背负着这些而活。
    八年前那场变故,让晴寒先生殒命,也毁掉了整个吉家的安稳,将她原本平静美好的生活悉数打乱改变。
    面对他的歉意,衡玉不置可否地问道:你既这般认为,为何还要选择与我明言?不怕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怨上你吗?
    即便要怨,亦是理所应当,而非不分青红皂白。萧牧看着她,声线温和却有力:无论你如何看我,晴寒先生因我家中之事而死皆是实情。不管你我是否结盟,这公道真相,我都必将替先生讨回。
    看着他的眼睛,衡玉轻轻吸了下微红的鼻子,道:且不说真相全貌如何尚未可知,纵然当真如你我猜测这般,我祖父是为回京报信而遭人灭口,然他所为皆是自发自愿
    祖父的决定,不会有错,整个时家没有错,你更是没错。她道:错的是杀人者,只有他们才是需要以命偿命来赔不是的人。
    所以,他们要做的是一起找出全部的真相,让杀人者付出代价。
    杀她阿翁之人,构陷时家之人,同时也是此番欲暗中刺杀他的人
    看着女孩子目标明确、毫无芥蒂的眼睛,萧牧只觉心口处有块巨石被缓缓移开。
    他是发自内心感到歉疚,也自认做好了准备接受她的怨怪,他尽量客观地说明一切自己所知所想,可此一刻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却在告诉他他并非不在意不紧张她的反应。
    这个认知让他一时有些词穷了,好一会儿才略显迟缓地微一点头。
    点罢头,他便想,这反应看起来应当是不大聪明的,甚至该不会还有点傻吧?
    萧侯反应过来,正想着是否该说些什么挽救一下英明神武的形象时,只听衡玉已经往下说道:从当下线索可知,构陷时家与杀我阿翁灭口者应是同一人,而从那刺青图纹来看,此番刺杀你的人正是当年灭口之人
    她说着,下意识地问:若果真是姜正辅,他该不会是知晓你的身份了吧?
    应当不会。萧牧摇头道:他一直借裴定在暗中寻我的错处与把柄,若知晓了我的身份,必不会再多此一举选择暗杀
    他是罪人之子,身份一旦暴露,便是死罪。
    衡玉也反应了过来。
    此番刺杀,要杀的人的确是定北侯萧牧。
    八年前杀时敬之,八年后杀萧牧
    也果真是命中注定难以摆脱的宿敌了。
    衡玉有些感慨地长吁了口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看着他道:该说的也说完了,余下的慢慢商议便是,不急于此一时。江边风凉,侯爷不如先回府吧?
    他刚解毒醒来没多久,身上又有伤,尚且虚弱着。此番若非是想见晏泯一面,想来他怎也不至于亲自前来的。
    再等等。萧牧负手看着窗外说道。
    衡玉不解。
    等什么?
    她刚想问一句,便听有轰地一声响
    举目看去,只见有烟火在空中绽放。
    紧接着又接连有轰轰声响起,一簇簇烟火在天边如昙花相继绽开,流光溢彩,璀璨绚烂。
    流光铺展于夜空,倒映入江面,四下亮如白昼,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眼中只看得到无边绚丽,此一刻,再分不出心神去想凡尘琐事忧愁烦苦。
    烟火的美,是带着震撼的美。
    无数人抬眼望向同一片夜空,孩童雀跃地欢喜着,笑声喧闹交错。
    这便是美好之物的意义所在,它使人沉浸其中,让人心得以歇息疗愈,哪怕只是片刻。
    一场烟火,一餐美食,人活一世,总要从这些大大小小的疗愈中得到力量,才能心怀期待地往前走。
    衡玉扶着窗棂,将上半身往窗外探去,仰脸看着空中愈发盛大的烟火。
    萧牧看着她,含笑道:时值除夕,不如许个愿吧。
    好啊!衡玉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下颌处,对着漫天烟火认真许愿:愿早日大仇得报,让祖母阿姐兄嫂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到时我想建一间大大的书院,做一位严厉的夫子,收很多很多学生
    看着她充满希冀的侧脸,萧牧微微扬起了嘴角。
    会实现的他在心中对她说道。
    衡玉睁开眼睛时,眼底便是带着笑的:那侯爷的愿望呢?
    他的吗?
    萧牧看向盛放的焰火,听着人们的欢愉之音,缓声道:愿四时吉庆,山河太平,民气昭苏。
    衡玉看着他,一时有些入了神。
    好一会儿,她才叹气道:同侯爷的愿望相比,当真显得我狭隘微小了,满脑子想着仇啊恨啊的
    仇自然要报。萧牧笑看向她:只是你不是替我一并许了么,我便只好说些虚无缥缈的了
    怎叫一并许了,这也是能蹭的吗?
    怎么不能?
    那下次再许愿,咱们换一换!好让我也试试这等心怀苍生,为国为民,高风峻节之感
    嗯,下次让给你
    二人笑说着话,窗外烟火盛景愈发壮观,如梦似幻,仿若仙境。
    侯爷,你今晚很不一样衡玉忽然认真地道。
    哪里不一样?
    嗯终于是个身上没毒的侯爷了。
    萧牧嘁地笑了一声。
    这是个什么说法?
    照此说来,你今日也颇为不同
    哪里啊?
    萧牧微倾身,垂眸认真地看着她,道:京师第一美人,以往脸上应是从未生过冻疮的吧?
    !衡玉翻了个白眼。
    这人竟是个越熟嘴巴越欠的吗!
    二人回到侯府时,侯府大门前刚放了一大挂炮竹,噼里啪啦甚是热闹。
    子时了。萧牧下了马车,说道。
    更岁交子,恰赶上吃饺子了。衡玉惋惜道:可惜侯爷还不能吃。
    到底初解毒,不宜用不好克化的。
    那你代本侯多吃一碗。萧牧跨过门槛,边走边说着。
    萧夫人正等着二人回来。
    刚见着自家母亲,萧侯便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好啊,什么事都瞒着我这是翅膀硬了,觉得用不着我这当娘的了,怕我知道了多管闲事是吧!若非顾及大过年的,萧夫人的巴掌就差拍在萧牧的脑袋上了。
    母亲消消气,此事是儿子不对,母亲坐下喝茶。萧牧赔着不是。
    春卷见状忙扶着自家夫人坐下。
    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套自以为是的报喜不报忧!任凭你再有能耐,也不过两只拳头一个脑袋,遇到了难处怎就不能说出来一起想法子?萧夫人与其说是气,更多的是后怕。
    视线落在衡玉身上,方才觉得怒气稍消:好在你还不算太糊涂,至少知道告诉阿衡!此番全靠阿衡帮了大忙!
    衡玉诚实地解释道:伯母误会了,侯爷也不曾告诉我,皆是我猜出来的
    ?萧牧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是在报复他说她生冻疮的事吗?
    衡玉做出大公无私的表情受了伤中了毒还要瞒着家人,这么不叫人省心,本就该骂嘛。
    你你这臭小子!叫我说你什么好?萧夫人刚灭了些许的火再次窜高:好在是我们阿衡聪明!你也跟人家阿衡学学,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省心,中了毒不知道说!媳妇也没娶上!
    萧牧:
    这种毫不相干之事,究竟是怎么扯到一起来的?
    衡玉见火势颇大,忙道:伯母,我就先回去了。
    萧夫人立即换上温柔心疼的语气:好,好,回去歇着吧,这两日实在辛苦我们阿衡了。且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不着急起。
    是,晚辈告退。
    眼看着那火上浇油之人溜之大吉,萧侯默默深吸气再呼气,开始思索一些借苦肉计逃离此地的可行性。
    然而却听自家娘亲话锋忽然一转
    说到这里你这臭小子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此处是花厅旁的一间暖室,除了几名心腹之外,下人们皆在外面守着,萧夫人说起话来也无甚顾忌。
    萧牧听得困惑。
    怎么就因祸得福?
    他人都差点没了,得是怎么样大的福,才能相提并论?
    阿衡救了你的命呀!萧夫人冲儿子眨了眨眼睛,明示道:正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具体该怎么做,就不用娘教你了吧?
    萧牧整个人僵住。
    这就是母亲的因祸得福
    于母亲而言,拿他从鬼门关走一遭,来换娶儿媳妇的可能,也是没问题的吗?
    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磨难,你总不能还没开窍吧?萧夫人道:人家一个小姑娘这般护你救你,你纵然是块儿朽木那也该长出两朵蘑菇来了吧!
    萧牧看似镇定,耳朵却开始有些发烫。
    且这回机会可是都送到你跟前来了,这是月老拿着红线追着你跑了!萧夫人提到此处,眼睛忍不住就亮了起来:在你昏迷之时,阿衡可是亲口给过你名分了
    萧牧一愣: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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