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固然是错,是为大错特错。
    他时常会想,二弟真正要的,当真就是皇位吗?还是说,他不过是想借皇权替自己争回一份公道?
    但在父皇眼中,二弟就只是一个背叛了他这个父皇的逆子。
    二弟行事的确太过偏激,欲图以此来让父皇反思,让父皇看到自己的过失道理说不通,便只能用刀剑鲜血来证明对错。
    但这份念想,或极难实现的。
    父皇不懂反思,亦或是说父皇不敢反思。
    这些时日他时常听到病得糊涂了的父皇说一些陈年旧事,但那些话语中仍充斥着自欺欺人的怨恨与愤怒。
    吉南弦闻言垂下眼睛,并未接下这句有关晋王的话。
    他一贯是谨言慎行的,太子早已习以为常,也极能理解,故而只径直往下说道:萧节使与二弟自然还是不同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处境更为艰难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父皇如今已近没有了自主判断的能力,朝中文官世族一派又多是将萧节使视为异敌,如此情形下,我若再袖手旁观,与逼人造反何异?
    听他用了逼人造反四字,吉南弦心中升起钦佩之意:殿下大善。
    生来便至高无上者,往往是极难共情于皇位之下苦苦挣扎之人的,倨傲与冷漠多是刻在了骨子里。
    善字倒谈不上。太子笑了笑:亦是为自身而虑,到底如此关头,大盛当真再经不起大的动荡了,我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余,又有两分拉拢人心的心思罢了我虽不曾视老师一派为真正的劲敌,但亦不想来日做一个傀儡,许多事不得不防,如此便极需要一位如萧节使这般之人,肯站在吾身侧,替吾平衡局面。
    殿下方才言及逼人造反,正如家中舍妹此前常言,一位即将饿死之人走投无路之下,偷了一只馒头果腹活命,虽错,却不必为耻。吉南弦道:同样的,殿下身为储君,若空有仁心而无手段计谋,亦难掌江山安稳为天下万民之长久安稳而虑,而治,纵有心思算计,不落下乘,不为不善,反为大善。
    太子笑着摇头:南弦,你如今竟也会拍马屁了。
    吉南弦也笑着道:肺腑之言罢了。
    说来,令妹有大智也。太子喟叹道:你们家中兄妹三人中,实则数吉小娘子最得吉太傅真传,不仅是在学识之上,更有处世悟道之独到见解。
    是。吉南弦认同地笑着点头:家祖在世时,便常道,我们兄妹中数阿衡最有灵气天分,故而家祖最喜将她带在身边,事事亲自教导,又常言阿衡日后必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后来
    阿翁早去,阿衡又遭遇了那般大的变故。
    太子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却并未流露出惋惜之色,而是道:或正是吉小娘子有过旁人所没有过的经历,待处境艰难之人,方有感同身受的能力。
    说着,笑着看向吉南弦:吉小娘子身上的诸多特质,倘若用于治国之上,亦是大有助益南弦,这偷师之事,可就指望你了。
    吉南弦笑着叹息道:我这做兄长的,自幼便处处比她不得,如今竟还落得个偷师的下场
    太子借用他方才的话,宽慰道:为国之长远计,不必为耻。
    二人说笑了片刻,吃了半盏茶。
    放下茶盏时,吉南弦说道:说来,殿下有主和之心,若萧节使此番亦是为求和而来,那便真正是同路之人了。
    萧牧此番为求和来,他已从妹妹那里知晓了,只是眼下并不宜与太子明言。
    好在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太子殿下也选择了这条路,若当真能做同路人,自是最好的局面。
    是啊。太子道:吾倒真想与萧节使好好地谈一谈,说说话。只是,我今日于早朝之上待他已是多有回护,若再与之私下往来过密,莫说老师他们那些官员了,便是父皇,于此等关头恐怕也要起疑了。若果真招来父皇猜忌,于吾于他都是极大的麻烦。
    吉南弦点头:殿下所虑在理,此事不急,总有机会的。
    话说回来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做思索状。
    吉南弦遂正色以待。
    吉小娘子此番可是与萧节使一同回的京?太子问。
    吉南弦:?
    又来了是吗?
    舍妹独自赶路恐不安稳,这才随了萧节使一行人回京。吉南弦解释道:但之后长公主殿下托了韶言前去接人,于是分为了两道,舍妹便早了萧节使一日回京。
    原来如此。太子会意地笑了笑,又问:那此次吉小娘子归家,可有提起过萧节使没有?
    吉南弦唯有道:自是提了的,只道在北地时,萧节使母子待她皆有照料。
    太子眼睛微亮:哦?照此说来,萧夫人待吉小娘子也十分满意喜爱了?
    吉南弦:
    他想表达的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有无奈失笑求饶道:殿下就莫要拿舍妹打趣了
    这可不是打趣,吾的直觉一向是极准的。太子笑道:不然你我打个赌如何?
    殿下想赌什么?
    便赌吾日后能否做得成萧节使与令妹的媒人
    吉南弦再次失笑:殿下甚至未曾见过舍妹与萧节使站在一处过究竟何来如此深的执念?就单凭此前臣那寥寥数言吗?
    否则怎能说是直觉呢?你就且说赌是不赌?
    殿下想赌,那南弦奉陪便是。吉南弦私心里觉着,赌赢的机会应当还挺大的。
    此前他虽也怀疑过妹妹和定北侯关系匪浅,但前晚妹妹也明说了,二人是结盟的关系,他那口气便已经松下了。
    至于阿瑶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么,纯粹是胡思乱想罢了。
    就阿衡那没个顾忌的性子,若当真有了心上人,还不得闹得家中上下人尽皆知?
    太子正琢磨着要下个什么赌注时,只听书房外传来了一道宫人的通传声:殿下,郡主求见。
    让人进来便是。太子也放下了茶盏,下意识地看向被推开的房门。
    一名梳着丫髻,着鹅黄襦裙,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端端正正地行礼:父王,吉大人。
    吉南弦起身施礼:郡主。
    仪儿怎这个时候过来了,寻父王何事?太子语气温和带笑。
    我不是来寻父王的,是来寻吉大人。嘉仪郡主看向吉南弦:我来还吉大人的书。
    太子闻言看向她身侧跟进来的女使手中捧着的匣子,不由奇道:南弦,你何时借了书给她看?
    吉南弦闻言亦是一愣:不是殿下让郡主来向臣寻些地方游记来看的吗?
    我何时说过?太子看向女儿。
    女孩子理直气壮地抬起下巴: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吉大人不肯借嘛。
    太子叹气摇头:你想要看什么书,朝你的老师去讨便是了
    说着,忽然想起来:哦,我忘了,你前两日又将新来的老师给赶走了倒还没来得及问你,这位邹少傅,又是哪里得罪了你?你此前说那些老师只会教你棋琴书画,想换一个讲史的怎么,难道邹少傅的史书说得不好?
    当然不好。女孩子瘪了瘪嘴,道:说春秋史时,他同我讲了寡妇高行,为守节而自残割鼻的故事。待说到西汉时,他专挑了《列女传》讲了好几日!父王您说,这是讲史吗?
    太子不答反问:如此说来,你不爱听这些了?
    当然了,我想听的是正正经经的经史子集,他们根本就是在糊弄我。女孩子思索着皱眉:您说,若我是个皇孙,不是郡主,他们还会如此糊弄吗?
    那就再换。太子仍旧不答,只道:换到你满意为止便是。
    有些事,他想让仪儿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摸索,自己去选择。
    我已经有想要的老师了。女孩子露出笑意,看向吉南弦:我想让吉大人做老师。
    哦?太子笑着挑眉:所以还书是借口,拜师是真了?
    这吉南弦受宠若惊地笑了笑,更多的却是不解:臣如何堪为郡主之师?
    吉大人也太谦虚了,我今年虽才八岁,但也是听过晴寒先生大名的,您又是正经进士出身,如何不能做我老师呢?嘉仪郡主满眼钦佩地道:况且您于这几本书上的批注,我皆认认真真看了,这般见识眼界,这般胸襟与解悟,我看罢只觉豁然开朗,好似另有天地,这些正是我所神往的!
    太子听了不禁笑道:南弦,看来她这是真想拜师了,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若不答应,她怕是有得磨。
    可吉南弦失笑道:可臣从未于这几册书上做过什么批注,郡主怕是误会了。
    吉大人该不是为了推脱此事,便哄骗我吧?嘉仪郡主指了指女使手中的匣子:这几本游记我看来有趣,本想使人出宫去买几册回来,然而打听过才知皆是孤本,乃是吉大人家中独藏,这批注不是吉大人所作,又能是谁?
    吉南弦摇头笑道:臣倒未曾仔细翻阅,还须看一看才知。
    女使便将匣子奉上。
    他打开来,取出一本翻看到有批注的一页,笑了笑,道:郡主当真误会了,这其上的批注端看字迹,乃是舍妹数年前所留。
    嘉仪郡主愣了愣,眨了下眼睛:吉大人的妹妹?
    是,臣家中有两位妹妹,臣所说的正是幺妹衡玉。
    嘉仪郡主好奇极了:敢问这位娘子今年多大年岁?
    已年满十八。
    才只十八岁的女郎啊嘉仪郡主惊讶不已:这又是数年前的批注
    女孩子陷在震惊中好一会儿,而后一双眼睛越来越亮,目色坚定地道:那我要吉娘子做老师!
    太子和吉南弦对视了一眼,皆是笑了。
    怎么?父王方才不是还说,要换到我满意为止么?嘉仪郡主生怕自家阿爹不肯答应,忙道:要我说,吉娘子虽无官身,没有功名,但论学识见识,便是考个状元也是轻而易举的。
    不是有无功名,是否官身的缘故。太子看向女孩子,笑着说道:拜师之事非同小可,吉小娘子的性子可比你还要厉害得多,断不是你呼之则来,想赶便赶的你不如先去同你阿娘打听打听,了解罢吉娘子的事迹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事迹?
    嘉仪郡主听得几分疑惑,几分好奇。
    一刻钟后,刚沐浴罢,坐在梳妆桌前,由女使绞着头发的太子妃,便瞧见女儿风一般跑了进来。
    张口投一句话,便是气喘吁吁地道:阿娘,您知道吉小娘子吗?
    靠在榻中正看书的衡玉,忽地打了个喷嚏。
    第174章 到底狠辣了些
    随着衡玉这声喷嚏,一旁坐着的顾娘子绝望地将手中针线丢回了篮内。
    不做了不做了!就算真叫我给勉强做成了,来日娃娃穿上了只怕也没脸见人的,总不能小小年纪就让娃娃经历颜面扫地的滋味吧?
    我早说了,不必强做的嘛。衡玉笑着道:有些银子,还是要留给旁人来赚的。
    起初,顾姐姐打算给她嫂嫂腹中即将出生的娃娃做一套衣裳,后来逐渐改成了一件小褂,再然后变成了一件肚兜兜,然而这种事并不是退而求其次便能解决的,毕竟次也不是那么好求的不是?
    行吧,那明日咱们去街上瞧瞧有没有合眼的,买个十件八件回来。顾听南说着,转头看了眼滴漏,起身舒展了下身子,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也莫要再看久了,仔细伤眼睛。
    衡玉点头应下来:那顾姐姐回去早些歇息。
    顾听南离去后,衡玉转头往身后窗外看了一眼。
    她实则倒也不是多想看书,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她总觉得,今日早朝之上如此顺利,萧景时或要给她报个喜吧?
    但转念又想,消息都传开了,他必也知晓她已经知道了,好似也没道理再多此一举。
    而后又想,他又不便光明正大登门,总不能大半夜地翻墙来找她吧?
    衡玉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而后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实在有些好笑,便拿书往脸上一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姑娘。翠槐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只当她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却也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您该沐浴歇息了。
    衡玉将书拿开,点了下头:备水吧。
    既然理智清楚等不来什么,再等下去可不就真的傻了么。
    洗漱沐浴罢,衡玉换上干净的细绸中衣,正要歇下时,却听外头有女使通传,说是顾娘子来了。
    顾娘子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吧?翠槐猜测道。
    先让人进来便是。衡玉下了床,随手拿过屏风上的秋香色罗衫披在身上。
    顾听南很快走了进来。
    衡玉道:顾姐姐去而复返,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怎不差个女使来取,还特意跑一趟。
    我不是来取东西,而是送东西来了。顾听南笑着走近,拿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
    她来到衡玉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小声道:给你的信。
    衡玉垂眸看去,只见信封之上赫然写着一个衡字。
    而这字迹出自何人,她一眼便瞧了出来,自是也不必多问是何人给的了。
    因而只问道:怎会传到顾姐姐手中?
    顾听南道:大约是王副将送来的。
    大约?
    顾听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今日我与阿瑶出门时,恰遇着了王副将一行人出门办事,我与王副将单独说了两句话,告诉他我如今住在吉家北院里,那座院子的院墙内有一棵香樟树,从外头一眼便能瞧见,让他若是有事,便将字条丢进那座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我保准能瞧见
    彼时那铁疙瘩还绷着脸道想多了,我能有什么事情寻你?
    结果这才半日,脸就打上了。
    他固然是无事寻她,但他家将军岂会无事寻阿衡?
    衡玉不由点头:到底是顾姐姐思虑周到
    竟将传递消息的渠道都打通了。
    你们若有什么需要传递的,便通过那棵香樟树一来隐秘,二来么,就算不巧叫人察觉了这般动作,我也方便将事情揽过去,不至于叫人疑心到你这里来,以免坏了你们的正事。顾听南看着衡玉,笑眯眯地道:我知晓,你们之间是有正事要办的正事为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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